刘荒田:客厅里的笑
原创 2017-10-07 刘荒田 北晚知味
星期天午间,我在客厅看闲书。前一天,女儿女婿和两个外孙女到我家,此刻女儿外出,女婿端坐客厅的另一张沙发,刷手机消闲。他的正业是看管孩子——一个五岁多的宝贝和一个两岁多的宝贝正在客厅追逐。女婿早已给所有家具的棱角装上塑胶防撞垫,小孩子如何疯玩都不碍事,除却摔倒在地,也不过疼一阵,哭一会儿。
我坐在一旁,小孩子的喧闹声和脚步声洋洋乎盈耳。要安静,需躲进书房关上门,但我偏爱这里。鸟叫和林梢的风声,增加的是幽静;孩子们玩闹的声音,也能制造天籁。
看的是美国幽默作家比尔•布莱森的《失落的大陆》中译本,这位年龄比我小三岁,但也够格归入“资深”的名作家,写驾车在美国游历的经过,文笔(也是译笔)果然了得,逗得我不住发笑。但我的笑仅延伸到嘴角,和孩子们的大笑不敢比。可是读下来,渐渐感到不耐,此公搞笑出界了。比如有一段写他走进美国西部某小镇的必胜客餐厅,女招待出现,问他准备好点菜没有,他说没有。女子离开后很快回来,再问一次,他说还得等一会儿。女子又离开一阵返回,看他还没打算点菜,就说:“你反应有点慢,对吧?”接下来写道:“我好难为情。‘对不起。我对这儿不熟,我……刚从监狱里出来。’她的两眼睁大了。‘真的?’‘是啊,我杀了一个老是催我的女招待。’”我为了对得起苦心孤诣的作者,笑了,尽管心里反问:有这么严重吗?
我停下来,打算和一点中文也不会,属于第七代移民的华裔姑爷聊聊布莱森的书,也许他读过英文版。可是不可能——两个宝贝开始捉迷藏,把我一把拉起来,要我当“搜索者”一角。我唯唯应命,先用手捂住眼睛,数了十下,开始“捉人”。为增加喜剧效果,我还扮成狼或熊,发出低沉的吼叫。他们躲在浴室旁边的衣柜里,为了争地方吵起来,我打开门,把他们逮住。爷孙抱在一起,笑岔了气。大笑后,感到脸上的肌肉略微发麻,许是运动过于剧烈的缘故。
然后我回到沙发,继续读布莱森。他到了密西西比州贫穷的小镇开罗,“进城的道路两旁,是一排排破败的房子和没刷油漆的廉价公寓。上了年纪的黑人老头在门廊的旧沙发和摇椅上,等待着死亡或晚餐的召唤——这要看哪个先到了。”我差点对女婿说:“看,他是不是太刻薄了?”还有,他这样写高速公路上看到从小喜欢的“伯马剃须膏”的巨型广告牌的感觉:“在娱乐价值上,唯一超过它们的,就是尸横遍路的多重连环车祸。”读至此,我笑不出来。
我何尝不明白作者的机心——铆足力气逗笑。天地之间,属“幽默家”难为。幽默如食物的佐料,若有若无的味道,闲闲出之的机锋,不经意中引发由衷的笑,方为高妙。殚精竭虑地追求“笑果”,一如肉桂粉或辣椒酱自立门户为“菜式”,应了中国那句俗语:公公背儿媳妇过河——费力不讨好。
身边奔跑的孩子放肆地笑,咯咯咯咯,让我想起乡下的鸡群。我的视线离开书,追他们的背影。心情好得无以复加。我对布莱森先生并无恶感,但凡读一本书,叽咕归叽咕,却舍不得扔在一旁,它的魅力就难以否定。
诗人余秀华,从身体、婚姻到生活,无不充满缺憾,但她声明:能够读书写作,就是人间最高的幸运。这样的运气,我如今没有失去,何况还加上了孩子们的笑。 [/siz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