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梦
自从得了小神仙指点迷津,好一段时光,心情莫名地兴奋,只觉得前路一片光明,连出勤也格外卖力。
转眼就到了年底,征兵的季节,如果小神仙的话灵验,我的前途,就即将要走向一个新的转折点。
想当年,每到秋后,台城的街头巷尾,到处张贴或悬挂着 “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标语和横额。各管区的主任们,皆煞有介事地,率领着街道上一众积极分子分母,挨家逐户,上门动员适龄青年报名参军保家卫国。天桥和牛屎巷的十字街头上,还时常有中小学生们配合形势,载歌载舞,进行精彩的宣传表演。
那个气氛,常常令我热血沸腾。我要当兵的梦想,早在孩提时代,就开始年年发作。每当看到来自各公社农村的入伍新兵,穿着尚未嵌上帽徽领章的、不合身的草绿色军装,在台城街头成群结队招摇过市,我心里就羡慕得无以复加。
我经常扳着手指头,算着还需要多久,自己才能长到十八岁,才能报名入伍,当一名保卫边疆的解放军叔叔。虽然那时我还不清楚需要保卫的边疆在哪里。
只是到文革开始后,我多年的参军梦就已经被那场狂风骤雨给打醒了。人贵有自知之明,或者说是我变得心存自卑。神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哪是我想当就能当的,要讲家庭成份嘅哇。
我家成份也不赖,是“工人”,这光荣的成份,源于我的祖母。那是在我父亲赴国难的年月,祖母以她当码头工人的经历,多年血汗,挣来了无产阶级的身世,那时祖母为一家之长,父亲解放后失了业,不文一名,就顺理成章地世袭了这个金字招牌。
按解放后、文革前的标准,我算工人阶级的子弟了。领导一切的阶级,高人一等,我要是生逢其时,莫说参军,入党也不在话下。但我生不逢时,眼看机会来临,一顶横空出世的、前所未有的黑七类帽子,冷不防从天而降,中国乱套了,我家也跟着乱套了。
那么多好人原来都是隐藏的敌人,包括父亲。连一直自以为是好孩子的自己,最好的名誉,也只不过被归类到“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行列中去。正常升学读书都没份了,想参军,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谁料梦刚醒不久,又被小神仙给催眠了,枉我还误以为是被点醒了呢。利令智昏,我又陷入了参军入伍的白日梦中。
村里的适龄青年不多,连我在内,总共只得两人。那另一位,是明活兄,他是家中唯一男丁,没父没母,因为要负起看管年幼妹妹的责任,所以他压根就没打算去应征。
看来只得我一人胸怀大志,愿意舍身报效国家。跟我父亲一样的德性。
然而,整个村子,谁也没有想到我。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不能全怪他们。
在乡亲们的潜意识里,我不是贫下中农的子弟,而是被发配来接受再教育,接受劳动改造的,参军的义务,该由他们的子弟担当,我是局外人,轮不到我。
这种思维,完全合乎时代的逻辑。我,一个连民兵都没资格当的人,怎么会有资格当解放军!
想起小神仙的的指点,我忐忑了很久,怎么办?按说,既然是命中注定,我根本就不用操心的。
但我终归太年轻,没耐性,沉不住气。
要不要主动去报名呢?不是有说,成功是需要主动争取的吗?如果不争取,时机就会从身边溜走了。
三思之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向民兵排长操哥透露了我的心思。
“你怎么不早说?”操哥为我焦急了,马上着手为我张罗,到大队部拿了一份报名表叫我赶紧填。
我想当兵的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整条村子。大家在出勤时,七嘴八舌地,我成了议论的焦点。有人说我参军会很有前途,有人说我肯定不行,还有人想得很长远,问我当兵转业后,会不会再回村里来?
这个问题我不会回答,只好咧嘴傻笑。我在心里说,兄弟啊,我参军,不就是为了要离开这里吗?再说,我当真要回来的话,只可能是效仿竹三村的贤哥,把你们村最漂亮的姑娘娶走。
说实话,他们不是也希望我离开吗?我真当兵走了,对他们也是好事一桩。我一个外姓人,被硬塞进他们的村子。将心比心吧,宗族观念根深蒂固的贫下中农兄弟们,有谁会愿意他们的姓氏纯洁性遭到侵染。若真个让我一辈子扎根在村里,种族纯洁的村子,以后就掺杂了一支外姓户口,他们也不好向列祖列宗交代呀。
在农村,能参军入伍,就意味着远走高飞,有远大的前途。当兵复员后可以分配工作,表现出色的还有机会在城里的单位部门当干部。这么美好的前途,谁不羡慕?
我自己知道自己事,没那么大的野心,但至少,我希望能通过参军,以后复员分配,至少能分到一份固定的工作,那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时候大家竟好像我马上要走了,开始有点舍不得我的样子了。
在操哥的张罗下,我很快办妥了报名手续。
不久后某天的一个清晨,大队干部忠叔就出发到台城为我搞政审去了。
那一天,我觉得时间特别长,因为无法估计忠叔会带回来一个什么结果。
我的黑七类背景,一直就没勇气向贫下中农乡亲们坦诚透露。在贫下中农的认识里,我尽管需要改造,那也只是停留在知识青年的小资产阶级世界观层面,人民内部矛盾,如果说出来,难保不会被当成阶级敌人,转化成敌我矛盾。
不是说重在政治表现吗?我在这里的表现如何,可圈可点,不好说。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忠叔的身上,忠叔人很忠厚,对我也很好。
可是纸终究不能包得住火,如果父亲的历史问题,在政审时被翻出来,激发了忠叔的阶级立场,秉笔直书,政审结果就会成为我参军入伍的障碍。我不敢往下想。
我的父亲,在抗战之初的一九三八年,也是十八岁。他从参加抗日宣传队,到主动请缨投笔从戎,奔赴抗日战场,耗七年青春岁月,从士兵做到中尉。这七年本可炫耀一生的经历,恰就是我父亲一生的污点。
文革期间,写着打了交叉的“国民党残渣余孽”的沉重牌子,就被挂在父亲胸前。在一截红、一截白的专政棒驱赶下,铜锣声响处,父亲的沉重步履,在台城街头不知巡了多少遍!这些不光彩的事情,我哪敢让贫下中农知道。
今天,我也许是弄巧反拙,自我暴露了。忠叔到台城我父亲工作的单位一调查,还不真相大黑!
我心存侥幸地想,也许不会,我已经接受再教育超过两年,尽管没改造到成为积极分子,但也算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况且,忠叔是心地善良的好人,或许他会偏袒于我……
忠叔临行前还来问我,有什么口信需要帮我带,他会顺道去探访我在城里的家人。
我在台城的家,对乡亲们意义重大。以前,村里人都很少上台城,因为在城里,他们没什么熟人,现在我插队来了,村人就把我家当成他们的一个落脚点了。城里有落脚点,他们也就经常在入城时,帮我带点东西回去,或捎点东西回来。我家里也得益不少,经常收到乡亲们送去的诸如花生、木薯等类的土特产。
忠叔是举仪兄的二哥,大队会计,乡村里的文化人,毛笔字写得非常好。我下乡后的第二顿饭,就是在他家吃的。第一顿在队长的家。
严格来说,从第二顿饭开始,我持续在忠叔家吃了好多顿饭,直到我被调派到大隆洞的玄潭下水当民工修筑端深备战公路桥,方才罢休。
对忠哥一家,我始终心存感激。忠嫂,一位非常善良大方的女人,对我关怀备至。他们的女儿叫小凌,才八岁,已经非常懂礼貌,清秀脱俗,他们的儿子则年尚幼小。
一直到天黑,我在村口都没见到忠叔的踪影,第二天才知道,忠叔是半夜才回来,那时我已经睡了。第二天,我到忠叔家去打探消息。
忠叔刚刚起来,睡眼惺忪地从房间走出来。他见了我,也没说话,只是有点冷漠地瞟了我一眼。
明显地感觉到了不祥的气氛。
我嗫嚅着,问昨天的政审是否顺利。
忠哥一边刷牙,一边口齿不清地斜我一眼:“你还来问我,你不知道你爸是国民党吗?”
我明白了,如果事情顺利,忠叔还不半夜来敲我的门?如今肯定是完了。
不等忠叔刷完牙,我就揣着巨大的失望,转身走了。不用再劳忠叔详细说明了,小神仙的话,已经证实不可信了。
正是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出勤的时候,大家七嘴八舌,什么话都有,有嘲讽的,也有安慰的。我的心,无限酸楚,无限失落。
操哥晚上过来,坐在小凳子上半晌才开口,还是那句话,只是语气不同:“你怎么不早说?”
对呀,如果我早告诉他这些内幕背景,他会帮我衡量分寸,打消当兵的念头。那样还不至于因为暴露身世而面临遭受歧视的局面。
怨天尤人有用吗?是我昏了头,没看清形势,居然听信了小神仙的预言。
小神仙说我当兵有前途,还当团长呢,哎……
举仪兄安慰我,苦口婆心,语重心长,“不要紧,不要想那么多了,在农村也有前途,安心地出勤,勤勤恳恳,熬几年后存点钱,起间泥砖屋,到大隆洞娶个信宜女 ……”
信宜女?端芬女那么优秀,我插队到此,近水楼台啊,却只能要老远地去娶个信宜女?
啊啊,我后来才知道,这端芬大隆洞山区里,原来确有不少人家是从信宜那边迁徙过来落户的,我们附近村就有一些人家,因为贫困或成分不好娶不到老婆,他们就去山区里,迎娶一位信宜妹,开枝散叶。
举仪兄把我的一生蓝图都设想描画出来了,好令我感动,这已经叫凡事向好的方向想了。
只是举仪老兄,他比我年长近十载,当时也将近三十了,在村里,廿七八已算大龄青年,他尚且未成婚。我还没到考虑娶老婆的年岁,不急。
只不过,像举仪兄那么忠厚老实,又颇有文化的一位大好青年,当时都没能找到对像,我的条件是远不如他啊。他说那些话时,完全是为了安慰我,并没联想自己。多么善良忠厚的好兄弟!
想想,如果真的扎根农村了,娶了信宜女,也不知如何跟她沟通呢。并非歧视信宜人,信宜话我听过,那可是一句也听不懂。想娶端芬女?就别做梦了,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以我那家徒四壁、又其貌不扬的条件,莫说端芬女,信宜妹都不会愿意下嫁啦,说不定到现在,俺还是老光棍一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