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绿树镇的杂货店
据说,绿树镇里,中国人开的杂货店有二十家,可以说,这里的中国家庭,家长多数当着杂货店的老板。正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各有店面。数老二最能干,不但有杂货店,还有烈酒铺和公寓大厦,据说家财早就过了百万。
正的店子在一条街的末尾,进门去,是一面类似影壁的墙,和外界隔开。墙后是收银机,那是二次大战前的产品,按键让抽屉弹出来时,吭啷一声吓你一跳,主人 认为,这响声具有阻吓作用,所以保存下来。柜台上都是散装货品,阿斯匹灵啦,香烟啦,口香糖啦,信纸信封啦,饼干和巧克力糖啦,反正能分拆的,都化整为 零。柜台是一只大玻璃罐,盐水里渍着黑人爱吃的鸡蛋,每只卖二毛五。香烟每根五分,感冒药每片一毛五。正这老板,在柜台下的抽屉,还有“私货”:佛经、 《余光中诗选》、每天的中文报纸、算盘以及孩子的成绩单。正没告诉我,背后的公文柜里层,装着历年报税表和来往帐单的牛皮纸袋下,有一把没上膛的左轮手 枪。
店里面积不小,但无论装潢、货品陈列和气氛,都没什么讲究。正说,这鬼地方,越弄得漂亮,越要受欺负。为什么?你舍得砸大钱,分明是上流 人,上流人进下流社会,一如穿雪白西装的绅士,看到满身泥巴的乡下人,能不退让吗?老旧出火候的店容,对流氓、小偷和捣蛋鬼说来,具有“死猪不怕开水烫” 的特殊镇慑力,它无时不在提示着:别耍横,老子在这里熬过来了!你细细看,从被扫把扫出道道凹痕的地板到嗡嗡响着的长排电冰箱,破旧是破旧,却透出家长般 的威严。
正的建筑物和他弟妹们所有的一模一样,都是前店后家。上班没有比这更方便了。然而,不方便也在这里。午饭时分,惯常是正的母亲坐在门 口的柜台后,负责收款并监视全店。她可须臾离开不得,走出一步,保不定门外的顽皮小子就捧走收银机。这阵子,偏多来买肉的顾客。黑人们并不象中国人那般讲 究新鲜,无非是拮据,临到做饭,看电冰箱空空如也,才不得不从衣袋角和抽屉底搜出硬币,拐进来买两根猪肋骨、三片火腿、一条香肠。他们不会囤积居奇,每次 所花不是五毛就是一块。客人进店,前方的母亲按电铃作通报。饭桌旁的人,要么正,要么正的太太,便放下筷子,摇摇头,带着怒气撩开门帘,到肉食柜台去,用 电锯或者切片机锯下排骨或者冻肉。黑人可不兴“搭秤”,买一块就一块,别指望说服他多花一毛。正的胃病,我猜就是这般落下的:难得吃上一顿不受中断的饭, 胃液分泌久受抑制,机能失灵了。
没有别一人种上门,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不过,不可硬套“远亲不如近邻”的中国谚语。小本生意人,力气 都花在提防上,哪有余力去睦邻?因为招待我这远客,星期天上午破了例,没有开门。到晚上营业时,黑人们蜂拥而入,炸窝般吵,质问老板大白天为何不卖东西, 害得他们勒裤带。正连比带划地辩解,然后对我解释说,昨天来了救济金支票,他们最恨钱揣在身上花不去。果然,第二天大早,大门一开,人潮涌来,付款的排成 长队,老板用上大量平日难得用上的大纸袋。黑人们大方非凡,掏出来的钞票,动不动是10块20块。正的老妈和妻子丝毫不敢松懈,分别站在货架旁,严加监 视,捉到顺手牵羊的,也只是把掖进裤腰的威士忌瓶子和奶酪盒子抢回来,把人赶出门罢了,肇事者是才十一二岁的孩子。若为这些事打911紧急救援电话,警察 要骂你大惊小怪,更别指望警车开来。正的店子大忙时,大门旁边站着一个30来岁的黑人,粗壮个子,络腮胡子,威严得象白宫特工,密切监视着自家同胞,小子 们看到他,果然放规矩了。我问正,雇这么一个保安员,要多少钱。正哈哈笑着说:“还花钱呀?我只是给他一种特权:喝啤酒可赊帐,每月救济金来了再结算。他 为了这项优待,为我看门口好多年了。我问他的身世,正耸肩说,光晓得是单身,每月在花光救济金前,和女友约会一次。
正的弟弟,老三麦高,店子 开在乡村公路旁边,我去拜访过。店面比正的小些,紧贴杂货点的洗衣店也是他开的。位处交通要冲,人来人往的,黑人三五成堆,在门外闲聊,摔跤,玩棒球。麦 高并没有老板的架子,和黑人们拍肩膀,开玩笑。正告诉我,亏得他和黑人打成一片,才躲过一场大难。那是一个星期六,白天一位黑人青年慌张地溜进来,暗里传 递消息:当心,今晚有四个人要动手。麦高马上和警方联系,作好准备。到了晚间,柜台上的挂钟指向9时55分,三名黑人闪入,把玻璃门里的翻过来,让向外的 “营业”字样向里,向里的“打烊”字样朝外。这么做,也十分合理:店子通常是在10点关门。牌子一挂,顾客便不进来了。然后,匪徒掏出手枪,胁迫柜台后的 老板娘交出保险箱的钥匙。麦高的太太,人虽年轻,却镇定自若,一边慢腾腾地找钥匙,一边给早已埋伏在屋内的警察发暗号。警察沿货架蹑脚逼近,到了匪徒背 后,喝令“不准动!”匪徒四散逃走,门外的警察早已团团包围,匪徒爬墙时,一一被击毙,四人中,只有门外望风的一个保住性命。后来一查,全是假释犯。
在这样的地方做生意,风险系数之高,自不待言。另外一次,麦高就没那么走运,那是一天大早,他刚刚开门,一辆摩托车在店外停下,一位胡子拉茬的白人闯进 来,看到在货架前码货的麦高,劈头就是一枪,麦高本能地闪避,子弹从鬓边察过,烧焦了一撮毛。麦高随即倒下,屏气装死。匪徒踢了踢他,他不动弹。匪徒晓得 出了人命,怕起来,不敢抢掠,转身出门,跳上摩托车溜之大吉。过去好一会,麦高看里外没了动静,摸摸脸,看没湿,知道命拣回来了。跑回店后面的家,进卧 室,爬上床,摇摇正在睡回笼觉的太太,嚷道:“起来,起来,我挨枪子了!”太太在酣睡中,听不真切,以为他捣蛋,说:“去去!”麦高慌起来,妈呀,我中弹 身亡,成了虚无飘渺的鬼魂。他早就听说过,鬼魂没有重量没有声息,所以他压在太太身上她也浑然不觉。这次行凶的,并非本地人,而是刚刚从密西西比河赌船上 岸的穷光蛋,他们被俄罗斯轮盘卷光了财产,红着眼睛铤而走险。
其实,正的家族所从事的,也近似赌--赌命。正自己和弟妹们的店,各各有过若干 次被抢劫的记录。事业最为成功的老二,叫约翰,长相英武,和当地政界人物混成很熟,俨然社区领袖,有一次,在酒庄里站柜台,一位黑人顾客趁他转身到货架拿 伏特加,拿起酒瓶往他脑勺猛敲一记,约翰满头是血,昏厥在地,被劫匪抢去的才4百元,但约翰得乘上直升飞机,星夜飞往州府的医院,被抢救了一天一夜,才从 死亡线逃脱,又花半年学走路,学说话,终于痊愈,幸亏没落下残疾。
还好在,小生意虽然险象环生,但倒霉事并非无日无之。闲时,几家人结伙到俱 乐部去,打羽毛球,打撞球,到河畔去野餐。约翰约我下次在夏天来,他带我去湖上打野鸭子,进深山猎鹿。啊,迷彩服,来福枪,身后的树干垂着绺绺西班牙苔 藓,夜枭与夜莺,何其神秘的探险!我为此心猿意马了十年。
话说回来,每日刻板、忙碌而与中国文化完全隔绝的生存状况,毕竟难堪。正的家族,在 虔诚无比的母亲率领下,靠《金刚经》过滤尘念,清心寡欲地把日子打发掉。也就在绿树镇,一位从广东四邑乡下来的妇人,来时30出头,陪着丈夫开店,直到耄 耋之年去世,50年从未走出镇子一步,没看过一场电影,也没有回过家乡,生命象店里神龛上那盏暗淡的长明灯,在密西西比河隐隐的涛声里,寂寞地撑持着,无 声无息地熄灭,仿佛被不经意地摁下去的烟头。
对正这样在中国的大学读完中文系,然后在中学教书,青年时期走出国门的文化人,漫长的开店生涯, 尤其可悲。他年轻时诗名已著,外号“周七绝”,这样本色的古典文人,却被命运硬按进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生模子里,不得不学算帐、码货、盘点、和爱推销滞销品 的推销员讨价还价。每天一早坐在收银机前,直到夜晚。没有朋友,出国后才恶补的英语,刚够对付神出鬼没的“非我族类”。他一边以“雅人高致”抵御毫无中国 诗情的人文环境,一边以德州牛仔的彪悍来保卫家业。于是,这位无论长相还是气质都不脱文弱的诗人,居然有过这样的畸行:某天,几位逃学的黑少年又进店来胡 闹,他赶他们出门,他们不当回事,在店里追逐嬉戏,打开夹克,把啤酒往兜里塞。正从柜台下拿出手枪,煞有介事地扳扳枪机,小子们屁滚尿流,弃掉赃物,夺门 逃窜。正提着枪,骂骂咧咧地在街上追。这一幕,被邻居看到了,报了警。随后,被捕的不是肇事的黑人,而是“在公众场合持攻击性武器威胁他人”的小老板。好 在法官看他弱不禁风,怎么看也不象凶徒,又没有案底,从轻发落,只罚款400元,免去牢狱之灾。吟哦“我欲投诗东向水,涉江人去莫褰裳”的多情诗人,偶尔 出轨而已。他有一首题为《包袱》的诗:“随便向哪个角落一扔/就扔掉一座巴士底狱/此身立时成了一根失重的羽毛/飘在花上/在酒香里/在诗韵中/然后一个 筋斗翻过那团白云/随着泉水在万道沟壑间滑来滑去//哟,好咸啊/抬头一望/白发苍苍的母亲满脸都是泪//“好了,我再背上/反正也那么多年了”
象正的家族一样,在绿树镇居住的中国人,都是移民,他们的出发点,是东方大都会香港也好,是珠江三角洲的小渔村也好,比之移居美国都市的同胞如我辈,所 经受的文化冲击多了一重:第一波是笼统的美国商业文化,它是和大都会的快节奏和繁缛的色彩并生的;第二波是美国小镇的闭塞与沉闷。光是前者,已经教旧金山 和纽约一边在车衣厂打拚一边在夜间成人学校啃音标的新移民们步履维艰,何况一头栽进小镇,从此当上自我囚禁的苦行者?正当笑话告诉我一个在绿树镇华人圈里 流传的故事:一位从广东四邑乡下来的妇人,在丈夫去世后,自家经营杂货店多年,终于把独子拉扯大。独子到乔治亚州念大学,拿了“注册公共会计师”的执照 后,回到相依为命的母亲身边。本来,有这样的学历,在大城市开个事务所,是能赚大钱的,回到小地方,只能是“电线杆当鸡毛扫”,他每天在半文盲的母亲也胜 任愉快的小店里码货,卖货,管理帐目。到了该成亲的岁数,母亲作主,带他回到香港去相亲。自以为见多识广的港人,光晓得美国的摩天大厦胜于环绕维多利亚港 的上环和中环,却不晓得那里有比粉岭、深井和马料水更为偏远的小地方。于是,一个如花似玉的香港白领小姐嫁给了这相貌中等、一口地道英文加上结结巴巴的台 山土话的“花旗客”。香港小姐的妆奁里,有从旺角老牌婚纱店度身定做的新娘服装,三件旗袍,颜色分大红、粉红和紫红,外加敬茶时穿的小凤仙装。他们在绿树 城所举行的中式婚礼,成了酒吧和商场众口相传的头条新闻,俨然南北战争以还的“百年盛事”。媳妇的来头,把婆婆镇住了。第一个月是两口子的蜜月,也是家里 唯一的和平时期,然后婆媳摩擦不断,媳妇看着残旧的店面说恶心,非要推倒重来,婆婆说装潢再漂亮,还不是侍候同一拨客人?丈夫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 是人”,谁都不敢开罪。闹到后来,媳妇出走,丈夫跟随,在一家汽车旅馆长住。直到婆婆交出杂货店和家门的钥匙,自己泪一把涕一把地远走洛杉矶,投靠老姐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