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幸福回家
文/刘荒田
2005年03月03日,星期四
在旧金山一住就是20多年,物换星移,但一种景致没变:从唐人街回家的同胞,搭巴士和地铁也好,搭车开车也好,步行也好,手里都提着购物袋。说这是华洋生 活方式的一种差异未尝不可,在街上擦身而过的洋人们,手都空着,要拿也只拿摄影机、录像机什么的,那也是外地来的游客,进了这个唐人街这个“中国境外的中 国”,忙着猎奇。当然,洋人并非永远当“甩手掌柜”,他们在别处的购物中心,在附设大停车场的超市,如“赛夫威”、“俄尔伯森”,推着四个轮子的购物车, 一买就是一车子。
多年来,我是这般的购物者。年富力强的岁数,擅于速战速决,从沿街的商店进进出出,风卷残云地收集货物,五彩缤纷的塑料袋,陆陆续续地往手指上挂。一趟下来,身边活象堆满了大气球。我曾经作过一首诗,吟咏这一身体力行的庸常景观:
“手们,在唐人街沉沉地坠着
从杂货店、肉店、菜店、鱼店
涌出来的购物袋,葡萄串一般
坠着,把每一只手臂绷得笔直
对麻木的肌肉而言
举觞咏月是诗社的奢侈
被新大陆的地心吸力
所注释的‘漂泊’,十指的秤钩
最能称出重量……”
是的,负重的行旅,一点也不浪漫。气是要喘的,手指关节是要发疼的,腿是要发酸的。周末在同胞密集的市德顿街旁,一位俏丽的少妇,脸上的脂粉被 汗水犁出几条不怎么雅观的线条,害得她掏出小圆镜,当街补妆;一位相当健壮的中年汉子,拧着眉,长长地吐一口气,甩几下臂膀。且低头看看他们脚下,一定堆 着众多的袋子。有一次,唐人街附近的纳山陡坡上,一位五十开外的女士,肩扛一袋重量为五十磅的“蝴蝶”牌大米,呼哧呼哧地往上登,引起我一阵惊叹。英语 “购物”shopping这个词,被调皮的中国文士音译为“血拚”,她这般“拚”,不说带“血”,也够艰难竭蹶了。这样的负重者,上了巴士也不安生,人挤 那阵子,顾得了袋子却腾不出手来握横杠,失去平衡的身体,遇到急煞车独自俯仰,橘子啊苹果啊在座位下滚过来滚过去。
然而,“苦差”苦不堪言么?它可曾教人悲哀,教人愤怒,教人把袋子统统扔进垃圾桶,然后,象“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潜一般,“载欣载奔”地回家?象还乡的金山客般,雇脚夫提着,自己把手插进裤袋,或者提一根镶金手杖,昂昂然进家门去?
相反,从负重者的脸上,如果看不到满足和骄傲、信心和希望,至少,看到了于心无愧的自信和恬然。不错,和我一样,提袋子的都是卑微的升斗小民,多半是第 一代移民,好些人连车子也没有。至于我们的后代:儿子的手,上班用在电脑上、电话上,休闲时握滑雪杆和高尔夫球杆;女儿的手,指甲涂上了蔻丹,可不高兴让 塑料袋的带子碰着。本来,超级市场的购物车,私家车的后舱,才该派上载重的用场。可是,我们要么不得不,要么舍不得,土法炼钢式的购物,仿佛格外蕴含着幸 福。
是啊,幸福,小家子气的幸福,微末到可笑的幸福。只是,没有家,你要买吗?家里没有可爱的“吃口”,“吃口”们没有强健的胃口,你要买这 么多吗?而且,塑料袋里的食品和用品,是自家劳动赚来的啊!美元的别号叫“绿背”,但金门公园铺天盖地的绿叶不是钞票,即便是,你至多能拾些儿落叶,还得 起个大早,抢个好位置,让骑警逮着恐怕吃罚单。不错,都是辛苦钱,中餐馆厨房的锅铲,车衣厂的缝纫机,海鲜店的刮鳞刀,建筑工地的电锯,它们如能言,会诉 说开辟草莱的中国人,所经受的劳累、欺负和愈挫愈坚牢的希冀。这群人中的若干分子,出国前是农民,那时故国才开始改革开放。这之前,他们出勤赚“大寨式工 分”,“战天斗地”一天所得,抵不上一枚八分钱的邮票,很多年月还是“正月里的‘福’字--倒贴”。到了这片陌生的土地,他们并没有大手大脚地花,也不具 备大手大脚的本钱。塑料袋中,最便宜的算每磅才几毛的鸡翅膀和棒槌腿,一块钱五只的面包,降价出售的排骨和瘦肉,每盒六毛五的豆腐,还有:每样才一块多一 点的“水口腐乳”、“阳江豆豉”和“急冻鲢鱼”。动辄两块多一只、带壳的新鲜贵妃蚌,七八块钱一磅的龙虾,十五块钱一磅的“空运大闸蟹”,九块多一磅的老 鼠斑,是难得填进袋子的。即便是四毛九一磅的白菜,也要到以宽宏大量闻名、听任顾客剥黄叶的蔬菜店去买。为了换口味,假日里买一只活鸡、几只活鹧鸪。每年 秋天,“单泽尼斯”螃蟹的收获季到了,好些早已买下了绍兴花雕的汉子,每天把头探进海产店看价目牌,非要价钱跌到每磅二元九角九,不会痛下决心过一回持蛰 的瘾。槛外,是廉价客栈油漆剥落的墙壁和公共厕所的漏水的声音,助兴的魏紫姚黄是没有的,凑合凑合吧。
不管怎么说,他们是自豪的,为了自食其 力,俯仰不愧。他们光明正大地提着袋子们,走向自己的家。我常常被这些姿势感动着,这是劳动者最美好的身影啊。他们确切无误地知道,提着的是幸福,是供应 一家子的幸福。爷爷一进门,刚从幼儿园回来的孙子蹦出来,往袋子里瞄,里头必定有他喜欢的叉烧包。妻子把袋子放在厨房的工作台,一包包地往橱柜里和电冰箱 里放,一脸安祥的笑。以“主外”为己任的丈夫,趁休息日到唐人街上茶楼,把妻子交来的购物单变成了许多袋子,回到家,摆了“功臣”的谱儿,躺在沙发看球 赛,大咧咧地吩咐妻子端茶。
这些幸福的携带者,在路上赶着。常常地,我在街头久久地站立,就为了欣赏这些人物特有的神情。一位母亲,不动声色 地走着,一个透明的袋子,露出“芳芳饼店,驰名蛋糕”的字样,你该晓得,今天是她的孩子的生日。一天,在有轨电车上,看到一位在唐人街餐馆当厨师的乡亲, 提着一串袋子上了车,重重地坐下。一个袋子伸出一段外表象象皮的“竹节”,细看是象鼻蚌。他揩着油汗时,我从那陶醉的神情想象出,40分钟后他家中的一 幕:他风风火火地进厨房,挽起袖子,把刀霍霍磨快,利落地剖开蚌肉,横切成飞薄的片片。随即,他威严地命令在旁边抿着微笑的老妻生火。姜葱爆炒的香味,锅 铲的铿锵,夹着他哼出的故乡木鱼调。不消片刻,饭桌上,一盘被滚水沥得半熟,口感恰到好处的蚌肉,似雪片一般,和翠生生的蘸酱辉映着。
从这个角度看来,幸福是可以购买的,如果你对生活具有自信,对家履行责任,如果你还是卑微的劳动者。这是所有负重的劳作中,最轻松,最心爱,最教人生出成就感和温暖的一种啊。
我搬了家以后,很少这般提袋子走路了,并不是异化的缘故,而是商店离家近了,只要步行五分钟,举凡蔬菜鱼肉点心,都能买到。于是,“大批进货”式变为 “零敲碎打”式,于是,手提的幸福,愈加微末和熨帖,也愈加频密。苦恼的是,孩子长大后,外出用餐多了,能和我一起享受提回家来的幸福的,常常只有患难与 共的妻子了。 0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