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8日
造句操练 【加州】刘荒田
一 21年前,在旧金山一位诗友的家里,老诗人纪弦先生、从德国路过即将转机回新西兰的年轻诗人顾城和我三人一块聊天。年届80的纪老兴致勃勃地宣告:“我最近有一重大发现:世界上的人就分两种,一种是爱诗的,一种是不爱诗的,你们同意吗?”顾城庄严地站直,一个劲地点头,说:“对对,我们属于爱诗的!”他那以牛仔裤裤筒裁成的“峨冠”摇了几下,露出极得意的神色,不屑地盯着墙角一点,似乎那里麇集着全世界的“不爱诗”群体,然后,他们俩骄傲地大笑。我陪着打哈哈。 事过多年,爱诗爱得发了疯的“顾不老”和纪老,一先一后归了道山。这一有趣的判断句我时时想起。拿它来给天下众生分类,虽失诸天真,但做造句练习却颇为好玩。好就好在简单明了。 英国大散文家兰姆,不也把世人分为两类:借债的和讨债的吗?且依这格式随手造些句子,人可以分为:穿鞋的,不穿鞋的;戴绿帽的,不戴绿帽的;穿高跟鞋的,不穿高跟鞋的;骂人的,不骂人的;偷东西的,不偷东西的;会说谎的,不会说谎的;吃素的,不吃素的;上学的,不上学的;老的,不老的;病的,不病的;在去麦当劳的路上的,不在去麦当劳的路上的;迷信的,不迷信的;贪污的,不贪污的;知道的,不知道的……欲炫学问,可以把笛卡尔的名言稍作加工,把人分为:“我思故我在”的,不我思故我不在的。 席勒有言:“只有错误才是活的,知识却是死的。”可据之生发出:人分犯错误的,不犯错误的;有死知识的,没有死知识的。 遗憾的是,这类句式未必能涵盖全部,纪弦老人那一句,没有触及这样一类:既不爱诗,也不不爱诗。因为,“不爱”近于仇恨,是需要消耗感情或者力气的。而和诗无关的人,恰在地球上占着多数。 作过以上的造句练习,犹感不过瘾,想作难度大些的。比如,鲁迅在名篇《坟》里,以比任何史家“更其直捷了当”的方法,把中国历史分为: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悠悠千载,无非是“做不得”和“暂时做稳”的循环,云云。 我且来东施效颦。男人分两种——想做单身汉而不得的,暂时做稳了单身汉的;想跪搓衣板而不得的,暂时跪稳了搓衣板的;想当官而不得的,暂时当稳了官的;想出轨而不得的,暂时包定了小三的。赌徒分两种:想赢而不得的,暂时赢了的。 女人分两种:想漂亮而不得的,暂时当上美人的;想浪漫而不得的,暂时成为墙外红杏的。已婚者分两种:想走出(或走进)围城而不得的,暂时在围城内(外)安身立命的。土豪分两种:欲炫富而不得的,暂时能够豪华给人看的。欲成就功名的:欲拍马而不得者,暂时拍对马屁者。洋洋洒洒写开去,难度似乎也不大。 然而,问题来了。鲁迅的名言中,既然有奴隶,自当有奴隶主。鲁迅的判断貌似全称,但故意漏掉奴隶的对立面,即主子。针对彼时的统治者,可以这样划分历史:一,想做奴隶主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主的时代。然而还是不工稳,在“奴隶”和“奴隶主”之外,至少漏掉一类——鲁迅讥刺为“以鸣鞭为唯一业绩”的“奴隶总管”,此外,还要加上一类,不但“鸣鞭”,而且挥动鞭子和刀枪,实施折磨与杀戮的奴才(主要地,他们对付奴隶,但有时也对主子动手,以取而代之),奴才才是才,这一类,在中国的数量,可不能小觑。 我细读鲁迅的原文,又有新发现。原来,教中国奴隶“想做而不得”,或者“暂时做稳”的,不但有本国的统治者,还有外国人。这就复杂了。只好再造句以补充,外国人分两类:一,教中国人作奴隶而不得的,二,让中国人暂时作稳了奴隶的。不过,这里的漏洞还是不小——无法涵盖全部。有烧圆明园的八国联军,也有办教育,救济贫苦中国人的传教士;有抢掠中国文物的,也有把庚款转为培养中国留学生的基金的。 然而——又是然而,我们不能忽略鲁迅对洋鬼子们的呼吁——万万不可赞颂中国文明,因为“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不知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否则,此辈当得永远的诅咒!”鲁迅所憎恶的外国人之中,有一种是:“愿世间人各不相同以增自己旅行的兴趣,到中国看辫子,到日本看木屐,到高丽看笠子,倘若服饰一样,便索然无味了,因而来反对亚洲的欧化。”犹有甚者,洋哲学家罗素在西湖见轿夫含笑,便赞美中国人,也遭鲁迅的冷嘲——“轿夫如果能对坐轿的人不含笑,中国也早不是现在似的中国了。”想及此,造句的兴味全失。 最后,悄悄希望,当今中国的服务业中人,千万别通过对被服务者“不含笑”,来表明我们已从“想做而不得”以及“暂时做稳”这两个时代的循环中脱身。
二 我把上文转给王鼎钧先生,请他指教,他续写了一篇,题为《爱诗还是不爱》。接龙式的书写,是至为有趣的互动,而况来自睿智的散文大家。 该文有这样含义深刻的两段:“经过一再延申扩充,这个句式的缺陷慢慢露出来。人分两类(只有两类),一类是以自己为中心,另一类是异己者,自己这一边人数极少,然而是可以自负的,对方那一边人数非常多,然而是可以藐视的,因此理直气壮以小搏大,少数否定多数。革命家一看,这个句式很管用,语言是有声的思想,思想是无声的语言,革命运动需要引导群众作二分法的思考。我不是革命家,我想说,人岂止有两种?宦海中有人做官,有人等机会做官,还有人根本不想做官。严寒袭来,有人冻死,有人没冻死,还有人死于车祸,死于疾病,死于枪击,还有人吃甜甜圈噎死。冻死仅为百种死因之一,挑出来独立成为一类,好像其他人都长命富贵,都亏欠了冻死的人。有人爱诗,不爱诗人;有人爱诗人,不爱诗。有人爱民权运动,不爱黑人;爱护动物,不爱邻居的狗‘爱红字会,不爱捐款,‘二分法’怎么够用?” 也许有好事者马上找茬,质问我:你说纪弦和鲁迅的分类法,尽管省力而醒目,但无补于实际,那么,你老另辟蹊径,稍作示范如何? 老实招供,我一句也想不出。好在世间有的是能人。我权且当文抄公: *印度前总理甘地夫人说,有一次,祖父告诉我,世间有两类人:埋头苦干的,把功劳归于自己的。他要我当前一类,因为这一类人中的竞争少一些。 * 在所有书店,最畅销的书,总是这两类:烹饪和减肥。前一类告诉你怎样去料理食物,后一类却对你说,哪一种都不要吃。 * 有一次1,邱吉尔去参加宴会,伴随一位年轻的女士入席。心直口快的女士一落座,就对他说:“关于你,有两样东西我不喜欢。”“哪两样?”“权术和胡子。”“亲爱的,你不必过虑,这两样东西,你都不可能沾边。” * 以下两类人不可混为一谈:有钱人和富人。 * 萧伯纳说,人生有两种悲剧,一种是:你打心底里想要的,追求不到;另外一种是:你追求到了。 * 有一次,英国大散文家查尔斯·兰姆在台上演说,有人发出嘘声。听众都属于一个声望很高的团体,这一反响自然引起震动。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兰姆说,能够发出嘘声的,有以下三类:鹅,蛇,傻瓜,请发声者上前,道明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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