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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刘荒田最新散文集《两山笔记》 杨河源今年6月22日,刘荒田先生在旧金山寓所写完《后记》,我28日在佛山就能读完《两山笔记》全书的电子稿。先睹的幸运,当然拜科技之赐。异国的天空和故国的土地,虽然隔着迢迢万里的大洋,却不复是百年前金山客须以生命做赌注才侥幸抵达的天涯。这位年青时“旅美”、晚年时“旅中”的文坛高手,在自己“马蹄铁”状的人生轨道上,终于实现了自由往来的梦想,并使国内当下一些报章多了站立“三山”(台山、旧金山、佛山)体察“两山”的视角,这无疑是佛山的荣幸;他的回归,给了我这办公室和家两点一线的“宅男”,多了亲炙的机会。几个月前,我用一首打油诗,表述了和他谈天的由衷喜悦:“避路时贤浪泛槎,廿年岭表漫为家。大德海国来归日,禅山顿教笔生花。赐书每堪清夜读,效颦辱教长者夸。喜遂许列门墙愿,得亲风雅润生涯。”刘荒田的人生呈U型曲线,33年前,32岁的他肩挑100多斤的行李,携妻带子,跨过罗湖桥的一瞬,是最大的拐点。这于他而言,是从此将苦难、屈辱、饥饿、贫穷和压抑抛在身后。于文坛而言,是华人踏向世界的重要跳板——旧金山这块异国土地上生息的台山人,卑微而强韧,他们奋斗、繁衍的群像,将以“列传”的方式,渐次呈现在海外华文文学的平台。但是,即使异国的天空能仁慈地庇护疲惫的身心,使得新移民不为空乏忧劳,不为批斗游街的噩梦疑惧,但这仅仅是低层次。作为必须在方块字中安身立命的中国作家,“中国变成怎样的国家”、“我变成怎样的人”这两个无时或离的问题,仍然时时拷问着去国30年的游子。于是,两年前,决心“以第一手材料作答”的刘荒田,甫退休就毫不犹豫地回到祖国,跨过他U型人生的第二个拐点。归国的果断,如去国时的挥手一别;即便15个月的外孙女和“她所象征的世界,既是我的‘天空’,也是我的‘大地’”;即便“对着污染,农田的萎缩,对于转基因,对于田野里明摆着和潜伏着的诸般危机”,也要回来。急迫的归心,当然瞒不过细心的女儿:“爸爸,是不是想到回国就喜欢?”三“山”的经验,大洋的距离,给了刘荒田拉开审视“平常,无所不在的平常”的卓越功力,给了他歌颂“庸俗而密实的快乐”的底气。若问这功力和底气的来处,我相信他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是1980年盛夏跨出国门那一步。正如他所景仰的木心先生一般,要将自己的文学之花在异乡盛开的原因归于“逃离”。没有逃离,中国文坛也许会在“伤痕文学”条目下多几道可有可无的印痕,华文文学却可能缺失礼赞公民社会“庸俗而密实的快乐”这一大块。“庸俗而密实”的“平常”,在“旧金山列传”里,主角是花旗松,是华盛顿广场的阳光,是“主义后面是有偿交易”的书店老板,是名叫詹姆斯·蔡这样已经完全“美化”的老练习生,是在唐人街的散步,是除夕排队买红烧肉,是在墓园“邂逅”安眠异国的旧友,是三代宝贝“瞎拼”,是送别家严,是街灯,是剪枝,是星空下独行;在故国呢,则是咖啡,是买花,是爬楼梯,是补鞋,是买菜,是理发,是在购物中心旁边的双人椅上跟“小麦”(麦当劳叔叔)并肩而坐。有绘画经验的人都明白,“画犬马难”,难在人人习见,不能马虎,但又忌讳流水账,哪怕纤毫毕现,也易失诸刻板、琐屑或“熟极而流”,非国手不能挖掘平中之奇,淡中之神。有写作经历的人也都知道,没有伟烈功勋的普通人,其柴米油盐最难摹写,即使如扫描般巨细靡遗,也容易波澜不起催人欲睡,非妙笔不能点石成金,闲笔带出盎然生趣。刘荒田是写“寻常”的高手,像詹姆斯这位练习生,上班干着比侍应生还侍应生的活计,朝着侍应生这目标努力,却没有胆量提出升职要求,在老板办公室前徘徊,终于废然而返,是“标准的劳工,尽责的丈夫”,养儿子不偷工减料,丁父之忧而冲掉的小儿子满月宴,也一定补上,“上班时把份内事干得漂漂亮亮,但别指望他能帮助别人。他不会干没钱赚的笨事,也绝对排斥‘不来钱’的荣誉。所谓诗情画意、风花雪月、生与死、精神寄托、灵魂的上升与沉沦,如此这般的玄虚问题,从来不会浮现在他塞满数字与工具名称的脑瓜子。”我们还真不好嘲笑这样彻底唯物的人物。修汽车、树栅栏、换便盆、铺水管、安热水器、种树栽花,工具各归其所,家里井井有条,几乎所有活计都自己来的矮个子“香蕉人”,任何有利于己无害于人的努力,都值得尊敬,这样绝对物质化的小人物,不正是祖国土地上无数“暂住”者(官名“外来务工者”,学名“农民工”,别名“盲流”)在异国的投影?谁敢说,这样的“异国一世祖”,不正是为将来进入美国主流社会的另外一批贝聿铭、骆家辉作铺垫的基石?无论对旧金山的餐馆练习生詹姆斯,还是对佛山看准他不会计较而不断加码的卖花女,刘荒田都抱着无限的体谅和同情,因此,他能在熟悉的地方读出风景里的哲学,在庸常中发现感动。且跟随他的脚步,看他在旧金山除夕的细雨中花1小时10分钟排队后,“走过一家日本餐馆、一家港式小食店、一家报纸档、一家百货店、一家越南餐馆、一家按摩店、一家银行、一家超市、一家教堂、以及数十户普通人家,兴冲冲地回到家,衣服湿得差不多了。但是,外卖盒里的烧猪肉,皮还是崩瓜溜脆的。”从这“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一般的欢快步伐中,我们能感受到,他自告奋勇上街头买肉,怀着多少亲情,多少喜悦!在另外的“山”——佛山,“勿忘我花店、金龙布艺、帝海酒家、泰臣橱柜、德宝床垫、玫瑰名园、山水居、惠景市场……”这些地方,我不是日日走过,也隔三差五去晃荡,可是为何于我,几乎如沙漠一般空洞单调?二者的差别,来自他对生活的热爱和诗人的敏锐,舍此我找不到其他解释。刘荒田的热爱,来自彻底的反思。譬如,他对自己成长的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就有毫不留情的忏悔:“不错,我们都是罪人,那年代所干的,夺 权、反夺 权、批判会、喷气式、游街、大字报栏……以全部的‘否定’达到一个可怜的肯定,肯定我们曾经青春年少,曾经天真烂漫。剔尽了肉,没有骨头。连番风雨过去,没有彩虹。”“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对年轻时读得滚瓜烂熟也深深影响了自己的鲁迅先生,晚年的刘荒田也作了深刻反思。这是他对给中国制造无量劫难的“英雄史观”的批判:“没有希特勒,就没有第二次世界大战;没有毛泽东,就没有文革。这些旷世浩劫,不是干惊天动地大事的人,岂能干得出来?当然,鲁迅也是豪杰,文豪。好在,其‘豪’是文不是武,或‘文武双全’。有共通之处,那就是:一方面极端无情。”他拿鲁迅诗作例子,“‘兴风狂啸者’,首先不在‘回眸时看小於菟’,而在于嗜血,凶猛。无论是对付敌人还是清算同一营垒的反对派,都冷酷、奸诈、不怀丝毫的悲悯和坦诚。”穿越了曾经的宏大叙事,有对历史清醒的反省,刘老师才会对“庸俗而密实”的“平常”,致以最高的顶礼;才会在广佛地铁车厢内一手奶瓶一手搅拌奶糊,婴儿在怀的新科爸爸身上,“窥探到生命的秘密:一条宁静的时间之河流过,种族繁衍的庄严,养家活口的义务,是眼前安详的事业”;才由衷赞美地铁上三个女孩为一对老夫妻让座:“这就是世俗,礼赞它,就是礼赞生命,礼赞民间的秩序,礼赞人性的光明。”一生功力写“寻常”,刘荒田先生以多情的笔,指示了一条写作的“心法”。佛山禅城区的人,行走在熟悉的季华路、卫国路、同济路、绿景路、佛山大道时,要跟刘荒田一样,忍受气势汹汹的汽车,甚或要跟一点也不减速的右转车辆斗勇,但如果有了热爱,烦恼人生,就会生出别样的意义来。荒田先生师,我就等着您下次归来,去敲您绿景路绿荫处的家门呢! (作者简介:媒体人,专栏作家,现居佛山市禅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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