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洲的天空
文/刘荒田
2014年01月06日,星期一
《星岛日报》,2014年1月5日
入夜,外出散步。天氣晴朗,9點過後,天空通體寶石藍,夏威夷的海水與它相似,透明的藍,是馳驅浪頭的滑浪者永恆的誘惑。花旗松的針葉間,為何有眼睛在眨?巨鑽一般教人目眩。細看,是星星呢!在北美洲待久了,竟把星星淡忘了。從林蔭道走出,站在空曠處仰望,天上有的是星星,自然,和故土的天空沒得比,尤其是仲夏夜。那裏,星的光和光的暈,在天空噴上一層無遠弗屆的銀灰色。這裏的星星,不密,但一顆是一顆,不亮相則已,亮相必璀璨玲瓏,鑲在藍色的下方,有如懸掛的超強鎂光燈,即便沒有獻假殷勤的雲絮來來往往地擦拭,也容不得你忽略。循最亮處看去,還有一鐮新月,在空無中載浮載沉,和所有星星都不親密。不消說,它才是主角。我和新月並行,腳下舒展的小路,鋪著落葉,還有綠葉的影子,影子並非來自星光,光源是街燈。
真好!疏朗的光華,簡潔的天宇。凝視它,想到人類有史以來有限的偉大人物,想到以保持距離為標誌的「紳士風度」,想到生的終極意義,想到死的崇高。
古人認為,天上的星斗和地面的人具有神秘的對應關係。一顆星星就是一個人,人的運數可通過讀星來破解。如此說來,故土的繁星師出有名——和它聯結的是13億人。在北美洲的天空下,芸芸眾生又如何演繹「天人感應」呢?今天,午後,走過安家20多年的日落區。安寧,一如夜空;靜謐,一如眾星。我走過好幾家正在油漆的人家,專業和業餘的工匠自得其樂地揮刷或推滾筒,一邊低聲交談,其中兩位用的是我家鄉的土話。多數住宅都沒有人,這是上班和上學的時候。有人在門口打開車後艙,把一包包水果,乳酪、肉類,還有一束鬱金香,卸下來。輪椅迎面而來,轔轔車聲伴著兩位女士的對談。電線杆上的白頭翁,沒有唱歌。一位戴鴨舌帽的老太太,在門前車道上,以膠狀物填補水泥的裂縫。這樣的氛圍,讓人感到,欲望是累贅的,喧嘩是空洞的,追逐是無聊的,靜靜地作自己的事,如星星發自己的光,就是存在的意義。星星沒有公關。人生無須熙熙攘攘。我對星空說,不管哪一顆屬於我(或者說,不管我的人生是哪一顆星星的化身),我只要默默地守住一個角落,發自然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