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沈怡苦对戴高乐请柬[转帖]
1948年9月14日,一份发自塞纳河畔的巴黎专函,由法国驻华使馆转交,摆到了南京特别市市长沈怡的案头。专函内,是一份精美的请柬,由法国著名的“二战”民族英雄戴高乐亲笔签署。
“二战”胜利后,戴高乐出任法兰西共和国临时政府首脑。1946年,他退出权力中枢,但仍膺选巴黎市参议会主席。这位热心于国际公共事业的政治家,鉴于“既往大都市管理之各项碍难”已经愈来愈严峻地困扰着各国首都,日渐成为一个“世界性的通症”,决定以巴黎市参议会的名义,于1948年11月2日至10日在巴黎“召集一会议”,“邀请各国首都市派遣代表参加”,“共同讨论都市秩序有关问题并谋解决都市行政管理之种种困难”。戴高乐在专函中认为,“此郑重之会议,将有益于各首都之同一发展可无疑义”,他“深信会议将使各国负有极高资望之代表聚首一堂,藉而增进各国人民之友谊及团结,此亦诚为世界和平所亟需也”!
正是基于如斯良好愿望,戴高乐也给中国的“南京市长阁下”专门送来了一份请柬。法方大使在递交专函时特别“申明法国政府对巴黎市参议会之支持”,且承诺“凡与会者在巴黎之住宿及一切费用,皆由巴黎市政府担负”。
然而,沈怡呢,作为国民党于大陆执政末期的倒数第二任“首善之区”长官,他在接到戴高乐这份请柬时的心境,恐怕是尴尬多于荣幸,又颇怀苦涩的。
沈氏(1901—1980),原名景清,字君怡,乃浙江嘉兴人。“五四”之际他参加过少年中国学会,1921年同济大学毕业后,赴德国留学;越四年,获工业博士衔归国,历任上海市工务局长、上海中心区域建设委员会主任,以及国民政府交通部政务次长、导淮委员会委员、黄河水利委员会委员等职,曾受命开办甘肃河西走廊水工,撰有《市政工程概论》、《黄河年表》、《黄河问题讨论集》等专著,是当时国内知名的“工程精英”。1946年11月,出乎众人意料,沈怡被高层瞩目,由大连市市长(未就职)转任南京市市长。
其际之南京,在饱尝八年兵燹战乱以后,刚刚从日寇的暴虐蹂躏下赢得光复,国民政府也辞渝“还都”未久——这座昔日“虎踞龙蟠”、气象万千的中华名城,而今遍地创痍,凋败惊心!有记者曾经在报端对此做了形象的描述:“你只要远远的一瞥那都门‘缺牙掉齿’的城垛,就晓得‘狼烟摧折南京老’了。”整个城市除去几条大马路好像还平展,其余“比比皆是坍屋危楼,破道残桥”,“即便晴的日子很久,小街闾巷犹积水成‘渠’,甚至街道十之八九的路面全被污水淹满了”;马路店铺的背后,往往“深入几步,就是大片废墟焦土,蒿茅没人”,有些荒坪上还“停弃着众多无主棺木,任它们自由腐烂,白骨暴露,奇臭熏天”,以致城市上空每日里飘散着一股股令人掩鼻不及的恶浊气息。有家报纸干脆把南京讥为“鲍鱼之肆”。
或许正因为急需有一个市政内行来主持收拾战后南京的烂摊子,替国民政府装扮装扮门脸,沈怡才平步青云,“官运亨通”,接手了首都市长这档“风光差使”。
沈怡在南京市长任上,前后干了两年零18天。期间,为了修复战争伤痕,改变城市面貌,他兢兢力行,勉为其难,在可能的限度内,的确是做了不少实事的。这从当时《大公报》对其施政行迹的评述中,可以得到一定证实:“沈的作风是相当精明实干,为政不在多言,一切讲效率。他主持的市政会议,每次不超过一小时”;“公文简单明了,尽量避免繁文缛节”;“沈甚注重用人制度,强调只要用人得当,就不非得事必躬亲,像一般官场的习惯,反是于事无补的”;“他的这些处事精神,博得了他属下的赞美”……
笔者最近去南京市档案馆查阅民国文献,在若干纸页泛黄的材料里,也曾看到有清晰的记录,当初“沈市长”会见参议员,答复他们关于市政事务的公开质询时,所言所对,平和有据,态度应该算得上恳直、实在。
但是,沈怡所处的旧时代,连同他所效命的那个逆潮流而动的蒋政权,却注定了他这位“首善”之长充其量只能在焦头烂额中疲于修修补补而难以真正有所作为。尽管他“精明实干”,试图以某种新的“作风”推进市政,但南京的烂摊子犹自起色甚微,一团糟糕。市民对“工程专家”(当时坊间给沈的称谓)渐渐地感到失望。有人编了一首顺口溜来讽刺首都的“市病”:“电灯公司害‘夜盲’,自来水厂‘淋病’缠;公交汽车‘心衰竭’,条条马路‘癞皮癣’;最最要命下水道,小雨也犯‘盲肠炎’!”还有人将大街僻巷随处可见的“金光闪烁”(便溺),与中华门两侧高耸如山的垃圾堆、秦淮河里污淤发黑的“染缸水”,一并挖苦为“金陵三大胜景”,说“南京脏也真是脏得可以,不然就配称‘首都’了吗?其地之臭也,‘非同凡味’。在南京,谁倘若得了‘重伤风’,那简直可以被看做是一桩可遇而不可求的‘幸运’!”
词锋尖刻如此,沈氏当初有闻,想必不会好受。事实上,在彼时的情境下,纵使沈怡有心革弊兴利,多干点市政实事,除去时局乖戾和财政枯窘的困扰,他这个一般人眼里“朱衣黄裳”、风光八面的“京兆尹”,实质多半不过是一个让“京城里外的无数‘婆婆’(包括‘洋婆婆’)”呼来唤去的“小媳妇”而已。其每日劳神费力的头等大事,绝非自己的市政本分,“大部分的时间全花在飞机场、火车站和轮船码头上了”。凡是“莅临”南京的“长”们、“座”们,“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有来头,都得市长大人亲自迎送”;“天不论阴晴雨雪,人不问‘生张熟魏’,谁也不可怠慢,谁也不能得罪,有一个伺候不到,马上就是漏子”。所以,“南京市长这顶纱帽戴在头上”,委实是件吃力又玄乎的“苦差使”。
沈怡的这种不堪,就连沪、宁的一些媒体也看出了七八分。《论语》半月刊的《京话》专栏曾经不无调侃地刻画道:“你看,大热天咱们光穿着一条短裤坐在屋子里,还汗流不止呢,而我们的市座得冠带齐整的站在太阳里‘迎送’。也许是这里刚把某战区长官送走,回到家里一口气还没有吐出来,那里又一个电话,某洋将军在半小时内就要从空而降了,剩下的那下半口气当然只有到飞机场去吐了。像这样,炎日似火的白天,寒风刺骨的黑夜,成年累月地在外面‘日晒夜露’,因之,在南京做市长要没有双料‘超人’身体,肯定是受不了这种严格的‘训练’的……”
不唯如此,沈怡的许多治市举措,常常出台伊始,便遭遇方方面面的掣肘而最终无可奈何地流产。譬如,南京市政府的所在地,原先恰好与号称“首都妓女大本营”的石坝街遥遥相对,四周“朱颜媚眼同飞,歌榭秦楼罗列”。沈氏履任后,他每天忙着“迎新送旧”,妓女们亦忙着“送旧迎新”,两下里尽管“迎送”各有不同,但“井水不犯河水”,倒也似乎“相安无事”。不久,那班“花娘”、“粉头”为了兜揽生意,居然“华灯初上,即将市府团团围住,当街拉拉扯扯,淫腔浪调”,越闹越不像话了,甚至对市府的“名誉”都构成了“重大威胁”。沈氏“大怒”,立刻指令首都警察厅严予整治,一时间“燕啼鸡飞”,市府左右“遂告清净”。可是,只消停了数日,随着国民党在南京召开“国大”的会期临近,“京中贤达之流”纷纷出动,他们一边四处游说“拉票(选票)”,一边分开狎妓聚乐,于是“全城无处不见‘拉拉扯扯’”,非但令警察厅的“肃娼”之禁无形瓦解,而且使“拉扯之风”卷土重来,愈演愈烈,以至报纸惊呼“市府又重陷大包围之中矣”!“沈市长”至此,只剩得一句“未便干涉”,除了睁只眼闭只眼,徒自忿恼外,又奈之何?
还是回到戴高乐的那份请柬上来。戴的请柬,不啻给沈怡出了一道难题。早在接手南京市长之初,沈怡就曾经雄心勃勃地设立过一个“都市计划委员会”,并自兼主任。他打算借此统筹谋划,大干一番。但自己后来忙忙碌碌,究竟有多少人力物力财力,是可以实实在在地用到“首善之区”的市政修复上呢?又有多少信誓旦旦的市容改良承诺,终究都变做了一个个可悲可笑的肥皂泡?即以眼下而论,他沈怡正乱子接踵,分身乏术,哪有可能应邀去巴黎同各国的首都市长“聚首一堂”,共同探讨“都市发展”!
由于蒋政权的倒行逆施,1948年下半年,整个“国统区”的政治、经济已然无可挽救地迅速滑至总崩溃的边缘。国民政府于8月19日颁布《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企图以所谓的“币制改革”和“限价政策”扭转颓势,阻遏败亡。沈氏此际适奉命在南京执行“紧急令”,忙得晕头转向,他不能也不敢在这“非常时期”离开职所。然而,考虑到戴高乐是那样的郑重其事,并在来函中称“确信贵市(指南京)必定乐为接受此请”,沈怡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将法国人的请柬呈报国民政府行政院,同时建议行政院致电正在巴黎出席联合国大会的中国官员彭学沛,让他代表自己,就近去参加那个“世界首都市长会议”。
行政院院长翁文灏同意沈的想法,即令彭学沛(1896—1948,江西安福人,时任行政院政务委员)代表沈怡,与江季平、王蓬、汪公纪三人(均系联合国大会中方官员)组成代表团,应邀出席巴黎之会。彭学沛无从推托,又十分为难。他对于南京的市政诸端素无接触,完全懵懵懂懂,一头雾水,如何去会上演说?只得赶紧给国内复电,要求南京市政府“三日内速寄”有关资料,“并拟具提案,以便供大会讨论”。南京方面当即组织人手,星夜编印并付邮了《首都市政》及《首都建设》各五册。
不难想见,由彭学沛等“局外人”仓促拼凑而成的“南京代表团”,他们在巴黎会议上的“履行使命”,只能是滥竽充数、敷衍塞责地去“捣”了一通“浆糊”罢了。
巴黎会议闭幕后一个月,沈怡交卸南京市长职务,旋即被聘为联合国亚洲暨远东经济委员会防洪局局长。此时,距中国大陆解放已不足半年。在历史行将迎来巨变的转折关头,这位前南京市长没有摆脱没落营垒的阴影,1949年底,他去了海峡对岸,后曾出任台湾当局“交通部”部长、“总统府”国策顾问和驻巴西“大使”等。1980年,沈怡79岁,病逝于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