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立的海
刘荒田
每一天,休想逃脱,被太平洋缠着。早晨撩开窗帘,它从花旗松的针叶间挤出,堆满餐桌。出门,二话没说,跟着走,连手里的手机,屏幕上也总是它的反光。黄昏,海是无远弗届的舞台布景,以落日为主角。按说,普普通通的星期天午后,人气不旺,大海的表演欲不算强烈。我在一天内至少走两三次的诺里爱格大道上,这条东西走向的宽阔街道,贯通日落区,由位于山坡的第一街,以平缓的斜度延伸到海边,长度约4公里。我此刻的位置,离大海1公里,手里提着白菜、叉烧和大头菜。即使我是最容易被激动的狂想家,此刻也不指望熟得不能再熟的海洋,翻什么花样。可是,我惊呆了。
因为平平地躺了无数世代的大海,突然“坐”起来。我打个踉跄,站定,凝神,不是出现幻觉,不是被什么对照物误导,不是色彩的忽悠;而且,除了我,并无人注意,尽管今天凌晨3时一百英里外的纳帕谷发生6.1级地震,但没有海啸警报。候车站,一位妙龄女子靠着教堂的墙壁,对着小圆镜专心修理几根不听使唤的假睫毛。
我在街上走了几个来回,变换角度,确定大海有如沙发的靠背,斜角约为45度。怎样宏大的背景啊!色彩与午间9点的天空无异,白天教人舒心的蔚蓝,被夜挹注恰到好处的墨汁,变为具古典意蕴的乌青。且把海面想象为唐代长安的水边,捣衣女子棒杵下一块蓝绸缎,泡在清凌凌的河里,被巧手揉啊揉,把忽闪忽闪的星斗搓掉,把一团团多事的云掸掉,再用尽气力抻平,挂起。然而,不要误会,此刻天空是淡蓝的,和大海划得清界线。
我把连片屋宇,横过大街的电线,急吼吼地冲出林荫道的小狗,悠悠然爬坡的71号巴士,骑滑板轰隆隆滑向大海方向的黑人小伙子,往斜立的大海上“贴”,总粘不住,不是因为距离太远,而是因为都太小。幸亏右下角适时地出现一艘小艇,雪白的,桅杆犹如图钉,铆定在波纹中间。那也好,任大海干干净净地打皱、翻动好了。不是没有看头,在右上角,一艘10万吨级以上的红褐色集装箱巨轮,底部贴着海平线,移动极慢。左上角,又是一艘,浅灰色,小一些,两轮被海平线连在一起。据说热衷于美食的诗僧苏曼殊,经不起某俗人的央求,铺开大宣纸作画,只在顶端左右两方各画一只小不点的船,以下尽是空白。围观者哗然,这算画吗?最后,他以一根线把两船连起来,旋即掷笔,吃饭喝酒去。眼前一幅巨无霸,把苏式空白置换下来,用什么呢?王鼎钧乡愁散文名篇有一句:“我从水成岩的皱褶里想见千百年惊涛拍岸”,且调过来,用的是:从千百年惊涛拍岸想见的“水成岩的皱褶”。
把卧改为“斜靠”,并不算极端。记得8年前,中风以后的父亲,在疗养院进入生命的倒数,不能言语,无法进食。我载着母亲去探望,归来时也是午后。母子为至亲者的病情担忧,都眉头紧锁,一路无语。在101公路的一段,母亲忽然冒出一句:“那是天空吗?”我定睛看,不,是海。颜色如乌鳗的背脊,海的上方,广阔的蓝才是天空。顿时我惊骇无比——大海是直立的!一面墙竖在前方!我不敢把这感觉告诉母亲,只轻轻说一句:“快到家了。”
海可以直立,斜立。然而它不会为此而倾倒出咸咸的水。人间并没有受到惊扰。即使是最可怕的海啸,也是从平铺直叙的海面发生的。那么说来,大海这类稀罕的姿势,纯然是为了人增加新鲜感而已,善哉!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