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丛矮牵牛花的激情
刘荒田
清早,照例步行三个街区去买报,报纸照例是五毛,照例边走路边翻开报纸浏览标题。但行至拐角处不能“照例”了,兀自一惊,顿住脚步——七八英尺外的墙壁下,是一种叫“紫浪”的矮牵牛花,不但盛放浓烈而纯粹的紫瓣,而且约齐了向人行道方向倾斜。铁丝网围着的花圃内,“紫浪”不客气地钻出缝隙,少说上百朵,角度一致,方向一致。放任自流的大自然哪里来的“一律”?可是自然界的“粉丝”隔着路障向偶像欢呼?好厉害的崇拜之“浪”!
停下脚步端详,它们都朝向西偏南。春季一开就占据路旁所有空地的黄婵花也这样,每株都“一律”向着同一方向,这里头想必有光合作用上的讲究。眼前的一丛,“委身”更加彻底,因而更加抢眼。我将这一画面喻为:妃子们竭尽全力地施展媚功,而所有从她们前面路过的人,都自动升格为“君王”。我打心底里为花儿惊叹:要动员多少激情,才“拼”出这样划一的阵势?
真巧!我手头的报纸也说到了“激情”,娱乐版有一篇,报道好莱坞喜剧泰斗罗宾·威廉姆斯(1951-2014)传记片即将推出,文中说到,这位以观众的笑声为成功最终标志的天才演员,晚年患上“路易氏体失智症”,思考、记忆、情感和行动都受到影响,忍受不住精神折磨,自杀身亡。他生前这样替自我了断作注解:“失去了那点疯狂的火花,你什么都不是。”所谓“疯狂的火花”,“紫浪”花就是现成的诠释:才华全面的爆发,激情彻底的释放,无处不得心应手,无一刻不酣畅淋漓。一旦失去它,就成了“什么都不是”,唯一的“是”就是死亡。
岂止罗宾·威廉姆斯,多少人要面对“失去疯狂的火花”的关坎?这就是致命的纠结。人生须有志向或目标,这还有错吗?以文学写作者而论,他们中的明智者,为了创作遭遇瓶颈,受众日逐缩小,提出“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口号。对“收获”(即:作品被报章、出版社、网刊接受与否,销量、点击率高还是低,参赛是否上名次,是否被影视业购买版权;有心问鼎诺贝尔奖的,还关注是否被大牌翻译家看中;在乎身后名的,叮嘱弟子在他归道山后删掉不利于他的网文,如此种种),但充其量是刻意地“不问”而已,丝毫不上心是不可能的。
那么,能不能像路旁的花一样,把“盛开”作为唯一?这种花没有果实,是老天爷注定的,它的“收获”问也白问。一旦达到这个境界,疯狂的火花消失之后,也不是非死不可。
这么一来,禅语的三部曲:“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含义成了这般:第一步,无论干什么事,关注的是它本身;第二步,关注“事”后面的“意思”,如牵着儿子上幼儿园,想到养儿防老;写第一封情书,想到生儿育女;被熟人请上茶楼,担心彼借债或强求自己当担保人;第三步,只在乎过程,和孩子搭积木,欣赏其趣味;谈恋爱,痴迷于情话和接吻;交往,享受友谊的贴心,旅游的愉悦。
越到理性与意志对行动与肉体的控驭减弱的老年,抵抗功利主义至关重要。在利益圈浸淫的中年所造就的世故,核心是“事功的结果”。一旦结果不理想,就充满挫折感。罗宾·威廉姆斯如果想到,到没法逗引大家发笑时,对着镜子笑有何不可?连对自己也不笑,又坏到哪里去?
这么想了一通以后,我对墙壁下成阵的“紫浪”,致以深深一鞠躬。
(本文刊《新民晚报》夜光杯副刊 2018年9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