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别样的“圆”
中秋将至,本应是苏东坡的“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我却从台湾女作家简媜的散文《秋蓬书简》想及:不管何时月圆,我们只能听之任之,但人可自行制造另一种“圆”。
简媜此文说的是某“海归”男士,于台湾南部某大学觅得教职,并在当地与家人同住。他给她寄了一件包裹,那是当年她给他的全部信件,此外无只字片言。当她面对“被遣返”的信,叹一句:“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她把他写给她的信拿出来,与自己那沓并置,自己的高了近两倍。如今他已有了家庭,却“把全部落花与枯叶留给落单的那个人”,要她拿得起放得下,容易吗?她想把他写的信寄还,但怕被他的太太看到,便把两沓信放在窗前放瓶花的小桌上,覆以青花染布,“像盖着挑战爱神却战死的两个爱人”。瓶花萎谢,落瓣铺在“坟上”。
到这一步,已足让过来人的内心翻江倒海。浪漫芳华的爱,一见钟情或者按部就班,总归死去活来地爱了一场。接下去,如果是结婚,从此生儿育女、柴米油盐,那就顺理成章,情书可在纪念日与道贺的亲友来共同分享。可惜毕其功于一役的偏少,一拍两散的居多,白纸黑字上的海枯石烂,足以把纸烧穿的火热情话,如今断断写不出了,你惊异自己和对方,居然当过诗人!
那么,存下情书的有几人?我遍访故旧发现,即使是“一步到位”的天生佳偶,也没有光明正大地保留早年的手泽。我自己,十六岁起所记的日记还在,尽管封面脱落、散了页,但字迹清晰,可惜内容极少涉及爱情。暗恋某个女生,按捺不住激情而写下,可又随即团掉;绰约月光下,接过了第一封信;乡村绝望岁月时收到的那些信,没一个封口不撕得极为猴急。放在当时,打开的是爱的言辞的排洪闸;放到后来,搞不好是生生扯开伤口上的绷带。
但无论多痛,无论里面的山盟海誓如何讽刺你或对方,出于势利、虚伪,或屈从于外部压力而作的背叛,垂垂老矣的当事人无不渴望重温。《秋蓬书简》读到这里时,我竟去翻五十年前的日记,妄图从其中一本里找出彼时顺手夹进去的情书。当然是徒劳。时间的坚壁清野如此彻底,原因多得很,首要的,自然是怕伤感之语成为“罪证”,还有就是分手后怕赌物思人、恨人。让情书独立成文学作品,是冷却后的事,或是别人的事。
然而简媜文中的“她”另辟蹊径,失恋后理性地指陈:“而破灭,固然是终止,但不应绝望。当能够超越破碎与寂灭,于反顾之中披沙拣金,则破灭最大的意义在于发现自己也可以更丰饶。”于是她用一个多月,按时间顺序,将他信中自述的优美段落节录下来,共一百多张稿纸,两万多字,装订成别致的小书,封面上题写:秋蓬书简。寄给他,附上一封“无须回音”的信,信上有言:“我们很幸运,看过彼此年轻的模样……我记得你的英姿焕发也记得你的抑郁虚无,这样珍贵的生命记录应该还给它的主人……”他收到后,打电话来,毫不掩饰地叹息:“很感动,很感动,很感动……不相信是自己写的。”
这应该是人间堪称圆满的久别重逢,青春的心音回归,以纸与墨为媒介。
(本文刊发于2018年9月23日《北京晚报》知味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