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的台山人
——我的朋友余乐
刘荒田
前言
民国的文化人有“我的朋友胡适之”,我私下有“我的朋友余乐”。
小同乡余乐是我在旧金山结交的,他原籍三八镇岗美乡,比我小五岁。标准的“台山好男人”长相,一枚好鼻,尤其赢得好几位风水先生的赞许。上世纪70年代后期,他居然不通过偷渡而去了香港,靠的是母亲频繁地去台城,在县公安局门前“死缠烂打”,官方怕出人命,予以放行。80年代初,他随新婚妻子移民美国,告别香江时发豪语:“我此去必赚一亿元!”30多年间,他和妻子奋斗不懈,从事房地产业,累积的财富早已远超一亿港元。
余乐和我常相过从,谈天说地是聚会的主轴。我发现,这位极端勤奋的“三行佬”,聪明过人,时发妙语,我将之记录,发挥成文。以下三篇,主体都是余乐,要么是他的人生故事,要么是他的巧思颖悟。
一,第15页和第16页之间
从61岁回望17岁的学生时代,饥寒交迫的乡村,破败的乡村小学附设初中,蠢蠢欲动的青春情愫。百味杂陈,说它尽是不堪,却是此生最鲜美的年华;说它美妙,但起步遭遇一次次碰壁。那天,我和年龄相近的友人这般评价那一段岁月。其实,无论哪一个年龄段,都难以干脆地加上单一标签。
说说恋爱吧!两人都认为,性尚未启蒙的年龄,男女的爱悦说简单也简单,表达好感而已。以结婚为目标的约会,相亲,以性为核心的纠葛,是几年以后的事。对上中学的女孩子来说尤其如此,无非是“过家家”,“跳房子”的升级版。
友人说,那一年,同班的一位女同学,这样给他送来第一封“情书”:把它夹在数学课本的第15页和第16页之间。这一招绝了!因为昨天的数学课,老师讲到第14页。15页,是今天要学的。小女孩在信上写了什么?友人没说,不可能是山盟海誓,也不会是当今流行的心灵鸡汤,该是“昨天你对着我眨眼坏笑,是什么意思?”“你这个星期写的作文,我喜欢”。算出格的,该是“不准再和XX说话,她是我的仇家”。这种传送方式,略近于古代的“鱼传尺素”(把信塞进鱼的肚子)。
我没有追问“后来怎样?”只知道和他结褵30多年的妻子,并不是这个慧黠的女孩。颇堪玩味的,是友人从庞大岁月的累积中,单单挑出这两个“页码”,一如潮退以后,在无边无际的海滩拾起并不起眼的小小贝壳。页码所联系的,至少有这样的情节:上数学课,他把“情书”拿起,以书桌为掩护,打开来时的惊奇,激动;他抬头,环顾四周,终于逮到始作俑者,投出一个微笑,或者鬼脸。她伏在课桌上,把脸上的红霞藏起来。下课后,在教室外说不说悄悄话?他有没有回信;回了,是不是藏进她的数学课本的17页和18页之间?后来的结局近于千篇一律:“连手指也没碰过”。
马上记起类似的情节,是从一本名人传记读到的。英国一家书店,在面向大街的橱窗放上一本名作家的新书,为了说明它“来头不小”,书打开,展示序言。书店老板注意到,一个穿破旧衣服的孩子,背着书包,贴近橱窗,细细地读。然后,不舍地离开。第二天,老板把书翻到内文第一页。穷孩子又来了,细读,走了。老板看在眼里,每天依次序打开页码,让孩子一天天地接着读,直到末尾。孩子长大以后,成为伦敦一家大报的总编辑。总编辑深情地回忆,是这本陆续翻页的书,让他窥见知识的神秘世界。这故事诚然多鸡汤,小女孩夹进书本的信却散发乡野原始的清芬。
数学课本里面的情书,说到这里,本该“完了”。不料友人发现重大破绽:15页和16页,是一张纸的两面,没有“之间”。他来电,要我也作检验.。这倒容易,我逐本打开咖啡桌上一摞书,无论中英文,果然无一例外。我以前以为,页码的编排有较大随意性,然而一页纸,单数在前,双数在后,是必须的。 读了60年书,居然没注意到。
友人在电话里说,看来记忆不可靠。女孩子那封情书是夹在14页和15页之间,还是16页和17页之间?难说了。我差点笑起来,旋即对他心思的细密极为佩服。这位友人,接到情书数年后,进公社机械厂当木模工,移民后和妻子白手兴家,打拼30年,身价达数千万,他的稟赋于此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