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送(呂宋)父親身世之謎——台山華僑身世史的故事
——訪印歐血統的台山華僑許均銓先生(澳門)
【圖/文 詹澤湖/報導】菲律賓有個呂宋島,而中國人又將居住在中南美洲的西班牙語裔人稱作呂宋人,這兩者有甚麼分別?呂宋島與呂宋人的名稱由來是甚麼?是巧合還是雷同?為了追尋自己的身世,年過花甲的許均銓先生直至不久之前才為自己找到正確的答案。
許均銓出生於緬甸仰光,現居澳門;他的父親名字叫許南滿,約1925年出生,是一位木匠,離世前在緬甸仰光的一個傢俬工場工作,收入不高。據許均銓敘述:父親在家時,常常含著一支大草煙,晚餐則天天喝白酒。
祖父許祿昌(右)與父親許南滿(左)約1940年留影。(圖源提供:許均銓)
20世紀的30至50年代,有不少廣东四邑,包括台山人士從家鄉移民到仰光,他們不會說緬甸話,九成以上是文盲。許南滿也是那個年代從台山移民到仰光市。當地的華人稱由家鄉出來的鄉親為「唐山來」。
許均銓表示,從懂事時開始,父親只跟我們六兄妹說廣东台山話。他說,父親不會說緬甸話,也不會說國、粵語,是一個文盲。那年代,識中文字的成年人不多。
許均銓敘述:聽媽媽說,自己出世時,爸爸很高興,說是要找一位有文化的鄉親幫我取一個好名字:均銓。他猜想爸爸并不知道這兩個字的意思,因為他不懂中文。後來長大了,估計是自己的生辰八字裡五行缺土缺金吧。
據敘述,許南滿是一位沈默寡言的人,朋友不多,除了煙酒,沒什麼其他愛好,也從不參加親友的婚宴、聚會或旅行。許爸爸不吃榴槤,當家裡人吃榴槤時,他總是走到室外。許爸爸也不吃玉米,而我小時候則對玉米特別喜歡,尤其是用炭火烤出來的玉米,香噴噴,甜且香。當一家人都津津有味地吃玉米時,爸爸却從來不參加,什麼也不說,也不會躲到屋外,只是望著我們笑笑。媽媽曾經問過爸爸,為何不吃玉米?爸爸說從小吃玉米長大,吃得多,吃怕了。聽到這番話,當時我還挺羨慕的,覺得爸爸小時候住的地方很好,因為可以吃到很多玉米。
許爸爸的身世是一個謎:他是一個混血兒,長得也不太像中國人。他與許多由台山移民到仰光的「台山來」完全不同,他不會種菜,種田,對台山的習俗也不甚暸解,更不懂中文。
許均銓回憶,許爸爸曾經說過:「我不是在台山出生,是從外國回到台山的」。他說,他小時候住的地方種很多玉米。許爸爸說,父親是中國廣东台山人,而媽媽(祖母)則是雷送(呂宋)人。至於甚麼是雷送(呂宋)人?在甚麼地方?許爸爸不識字,也沒有寫出來。媽媽(我祖母)去世後,爸爸 (我祖父)帶他們兄妹四人坐大船,走了好多好多天才回到了唐山(中國廣东台山)。」
後來祖父帶許爸爸下南洋,留下大兒子許何泗和兩個小女兒美霞,美瓊跟繼母居住在家鄉的台山(三人成為20世紀40年代的留守兒童。)
姑姑許美瓊。(圖源提供:許均銓)
親友聽說我祖母是雷送(呂宋)人,就開始在世界地圖上找這個地名,他們找到了菲律賓,見到有個呂宋島,再聽爸爸說是坐大帆船回唐山的(中國廣东台山),認為符合爸爸說的經歷。因此認定爸爸是在菲律賓出生的,後來回到台山,之後再到緬甸。但這祗是一個認知,爸爸也不知他們有這樣的答案,親友們也沒向爸爸證明這答案是不是正確。
許均銓說,我也接受了這一說法,以為我祖母是菲律賓人,爸爸則是中菲混血兒。
到了上學年齡,親友建議讓我去英文學校讀書。但是爸爸說:「中國人還是讀中文好一些。」結果我進了仰光市甘馬育區的群美華僑小學讀書了。
20世紀60年代,爸爸媽媽已養育了我們六個兄弟妹。記得有一天,我們在家玩時,爸爸對媽媽說:以後我們老了,一個孩子給我們兩塊錢,我們就夠用了。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1963年下半年,還沒到老的許爸爸因肺癌去世,年僅38歲。出殯那一天,雨下的很大,送殯的親友冒雨送許爸爸最後一程。有叔伯長輩對我說:「你大個仔了,要幫媽媽。」那一年我才11歲,我還有三個弟弟,二個妹妹,媽媽時年31歲。
不足40歲就謝世的爸爸,他的身世就像謎一樣留在我的心裡。
從此,媽媽一個人養活我們六兄弟妹,挑起扶養一家人的重擔,非常艱辛。
媽媽因爸爸的早逝,對煙酒非常反感,反覆要我們兄妹不要沾煙酒,我們兄弟四人真的沒沾煙酒,兩個妹妹就更不會沾煙酒了。
1974年,許均銓有機會回到了廣州,見到美瓊姑姑及劉景棠姑丈,還有表哥、表弟,三個表妹。他說,美瓊姑姑的長像也不像中國人,也不識中文。
均銓回憶,當時再問姑姑,以前妳們住在哪一個國家?姑姑說;雷送(呂宋),跟爸爸說的一樣。我又問姑姑,還有一位美霞姑姑呢?美瓊姑姑的臉色馬上變了,她說戰亂時與她失去聯絡......。之後我在廣州逗留的幾天里,姑姑好幾次囑咐我,千萬別跟大伯提起美霞姑姑的事,否則大伯會很傷心,他會痛哭的。
告別姑姑,我首次回去家鄉廣东台山,見到大伯、伯母一家人,之前通信時,我已知道有三個堂兄,兩個堂弟,一個堂妹。大家見面時都非常開心,他們見到我會說台山話,非常吃驚,原先他們擔憂不知如何跟我溝通,我講幾句台山話後,他們的擔憂在瞬間一掃而空。
我問大伯,是在哪裡出生的?是不是菲律賓的呂宋島?
他的答案令我十分驚奇。大伯和堂兄弟們都說:不是菲律賓,大伯是從墨西哥回來的。
菲律賓變成墨西哥?這落差也太大了。這一回我蒙了。
我對他們說。爸爸在世時說過:祖母是雷送(呂宋)人。
大伯告訴我:是墨西哥的雷送(呂宋)人。
聽他這麼說,我以為是墨西哥有一個地方叫雷送,因為更多的事大伯也說不出。為了證明是從墨西哥回到中國廣东台山的,大伯取出了從墨西哥帶回來的一本三年級教科書,書中有一幅世界地圖,他指著墨西哥說:就是這個國家。
果然是墨西哥
大伯那本教科書上的世界地圖與現在的地圖不太相同,墨西哥土地面積比現在的大一些。大伯又指指美國,邊讀上面的文字邊解釋給我聽是什麼國家。這本教科書在家鄉陪伴大伯數十年,他的西班牙文(墨西哥的官方語言是西班牙語)也停留在小學三年級水平,大伯也不懂中文。
大伯取出一封信,告訴我,是你爸爸從緬甸寄給我的。是用西班牙文寫的,原來爸爸不是文盲,他能夠用西班牙文寫信。大伯說:你爸爸在信里說,向Mimi 問好,Mimi 就是你美瓊姑姑。
我一直想問大伯有關美霞姑姑的事,但是想起美瓊姑姑說:大伯會很傷心,會痛哭的,就打消了這念頭。
許均銓回想,爸爸兄妹4人出生於墨西哥,回到中國廣东台山,一定遇到很多困難。除環境大改變外,在語言、生活習慣、中文、都是陌生的。爸爸之後又去緬甸,再一次遇到語言,生活習慣,文字的困難。想起爸爸在緬甸時不會說緬甸話,沈默寡言,對生活應該有很多無奈。還有爸爸說的一句話:「中國人還是應該學中文。」這句話可能不是遠見,而是一種無奈的選擇。
我的廣州和台山之行,見到爸爸的哥哥和妹妹,我很開心。至此,我終於知道爸爸出生在墨西哥,祖母是墨西哥人,墨西哥應該有個地方叫雷送。
許均銓說,2015年3月和女兒出席在仰光市舉辦的第8屆东南亞華文詩人代表大會期間,特別去仰光市郊廣东墓園給他爺爺、爸爸掃墓,他在墓園裡對爺爺、爸爸說:在祖家台山的何泗大伯育有五子一女,六個子女都成家了,堂兄妹們一共育有13個孩子。美瓊姑姑婚後育有二子三女,五個孩子也都成家了,一共育有七個孩子。唯一遺憾的就是沒有找到美霞姑姑的信息,也不知道她今何在?我曾問過美瓊姑姑,她不願說。我又不敢再問何泗大伯,怕他觸景傷情。
許均銓說,2016年8月出席在菲律賓舉辦的第16屆亞細安文藝營,因自己出生於緬甸,以緬甸華人的身份獲得第2016年亞細安文學獎(东南亞國家每一國有一位代表獲獎),這一屆共有九位獲獎人。發表獲獎感言時,他突然想到爸爸,想到雷送(呂宋)人,他沒有照原先寫好的稿發言,而是說起感恩爸爸,因為他說:「中國人還是讀中文學校好!」因此我到中文學校讀書,我學會了一點中文,我出版了幾本華文小說集,我得了亞細安文學獎。
我少年時就以為我與菲律賓呂宋島有莫名其妙的牽連,之後才知道是一場美麗的誤會。2016年我在菲律賓呂宋島上拿到一個亞細安文學獎時,我發現:美麗的誤會也因為誤會而變得更加美麗。
許均銓敘述,他爺爺許祿昌年青時到美洲墨西哥創業,娶當地女子為妻,育有二子;何泗、南滿,二女;美霞、美瓊。他奶奶去世後,爺爺帶四個孩子回唐山,回到中國廣东台山買田地建樓房,又娶了一個妻子,幾年後決定再度下南洋——緬甸。
許均銓1974年首次回到台山時大伯對他說:你爺爺下南洋時,決定帶一個兒子同行,叫我們兄弟抽籤。你爺爺手上拿著兩支小樹枝對我們兄弟說:「抽到長樹枝的去緬甸,抽到短樹枝的留在家鄉,以後再去。」
大伯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對我說:「你爸爸抽到長樹枝,非常高興,很得意地將那支樹枝輕輕丟給我。」
爺爺到了緬甸仰光又娶了當地一土族女子為妻。
爺爺到緬甸之後,事業沒有發展起來。我童年時記得媽媽多次帶我去看年近古稀的爺爺。爺爺喜歡用手掌摸我的頭頂,總是給我吃牛奶糖,常常兩三粒。媽媽說當時的牛奶糖是高級食品,很多成年人都沒吃過。爺爺在1957年中去世,享年70余歲。當時我只有5歲,至今還常常回憶起爺爺,想起爺爺60多年前給我吃的牛奶糖。
許均銓在年過花甲時決定編寫家譜,記錄爺爺的傳奇和爸爸無奈的人生。
2019年7月,在微信群里認識了許均銓,我說會近期到訪澳門。7月21日我們預約在澳門好世界酒樓見面。其中包括有鄉親黃景平、李錦歡,我們四人用台山話在酒樓聊鄉情,談世故。
此間,在聊到許均銓血統史時,他說他父親是雷送(呂宋)人,但他不知道雷送(呂宋)人?是地名還是民族?我說;雷送(呂宋)人是墨西哥人的別稱。在台山鄉親當中有美洲的印地安人血統及呂宋人的血統不足為奇,「南美主要有三種族裔人(台山老華僑的俗稱):印地安人、呂宋人和黑人。」
雷送(呂宋)人?這三個字我說的很輕,但許均銓如發現新大陸一樣。
許均銓追問我:雷送(呂宋)人怎麼寫?「呂宋人族群 Palm brown group/Luzon ethnicity/Lu Song」可能是這樣。
許均銓回憶,雷送、呂宋、櫚棕。對不懂中文的大伯、爸爸、姑姑來說,是講不清楚的事。何況他們兄妹從墨西哥回到中國廣东台山時,都很小。大伯只讀到小學三年級的西班牙文,爸爸應該有讀書,估計二年級左右, 要不是他不會用西班牙文寫信,而姑姑最小,她應該連西班牙文都不會。
許均銓說,他爸爸說的雷送(呂宋)人,緬甸的親友以為是雷送(呂宋)人。大伯、姑姑也說雷送(呂宋)人,他們以為是墨西哥的地名。直至到我們聊起呂宋人時,才知道是一個族裔。
據許均銓說,至前遠在加拿大的表妹在信息上這樣解釋:「Palm( 帕爾馬)是西班牙巴利阿里群島首府。palm brown group,」是棕褐色族。
許均銓找出他父親和爺爺的圖片給我看,這應該是墨西哥人的面孔(印歐混血人種)。印地安人有點像亞洲人,而黑人就不用說大家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許均銓說,他爸爸的出生地像一個謎,這一個謎困擾了他一個甲子。而他在編家譜的最後階段,才終於弄明白,他爸爸的媽媽(他祖母)原來是墨西哥人,這就是台山老華僑統稱的「呂宋」人族裔。
記者與(右起)許均銓、黃景平、李錦歡留影於澳門好世界酒樓。
注:四邑台山老華僑稱呂宋人的來龍去脈:「呂宋」即是墨西哥人。墨西哥人,其中印歐混血人種約占90%,印第安人約占10不%。據一些史料記載,呂宋(Luzon)原是菲律賓群島的主島,為何會在萬里之外變成墨西哥的別稱?這是因為史前菲律賓、墨西哥兩國同為西班牙殖民地。最早期到墨西哥謀生的華人(四邑台山人)從呂宋島乘帆船橫渡太平洋,當他們航海數十日後,踏上墨西哥的土地時,卻聽到當地人說的是類似出發地的語言(西班牙語),驚詫之余,也就順口稱當地為之「呂宋」,也就是被邑人華僑傳承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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