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致灾难的降雨有三次,时在5月19日到7月12日的54天中(在气象的历史上,这叫“三段式梅雨”,20世纪的中国曾有过两次,都发生在1949年以前)。总计降雨量600毫米,不能算最大,至少比1954年要少得多(那一年5-7月的暴雨累计900毫米)。可是过去30多年来,人口多了,难免要建房子开荒地,把湖泊缩小了,把河床抬高了。洪水没有地方去,只好顺流而下,席卷了皖东、皖西、苏北、蒙洼地区、巢湖地区、洪泽湖地区、太湖地区、杭嘉湖地区、合肥的半个城,南京的三个郊县、苏南的三个市、上海的三个区。进入皖西三河的那一股水,只用了20分钟,就把这千年古镇淹没了。“浪头有四五米高呢,”周冠宁后夹这样描述当日情形,“一座房屋首先在闷响中坍塌,化做一股腾空的黑色烟柱,紧接着又腾起一缕缕冲天烟雾。如同大地遭受地毯式的轰炸。女人的叫和男人的号,老人的喊和孩子的哭,还有牲畜的悲鸣”。在距离三河不远的地方,巢湖市市委书记胡之春正指挥着数万人固守在巢湖大堤上,日夜不息。忽然狂风漫卷,惊涛拍岸。眼见大堤处处危急,石头、沙袋、木桩,全都不管用。有人投入水中,又有人跟着跳下去,5000多人胳膊挽着胳膊,背靠大堤,拿胸膛顶住洪水,直至凌晨。风在头顶上停止了,浪在胸口前平静了,众人喜极而泣。这一天是7月6日,后来人们都说可以把它载入巢湖史册。史册到现在还没有编出来,但却留在人们的心里永不褪色。一个记者写道,那是“用肉体、生命、意志、感情等特殊材料混凝而成的伟大的堤坝”。胡之春倒是没有这样浪漫,只是叹一声:“如果平时也能这样,中国何难之有?”
对于那些死里逃生的人来说,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吃的、喝的、穿的、住的,还有药品。6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淮河大堤上搭起连绵不断的帐篷,长江两岸大堤上的帐篷也连接起来,绵延无尽头,都是难民的临时住所。男女老少蜷缩在一起,气氛悲壮,天地阴沉,大雨似乎没有一点停止的迹象,把那些临高而建的帐篷拍打得摇摇晃晃。人们向菩萨祈祷,但是不灵,雨一次比一次来得更加凶猛。到了6月28日,就连坐镇中南海的江泽民也觉得奇怪了。他打电话给国家气象局局长邹竞蒙,提出一连串问题:今年雨季为什么来得早?菲律宾和日本火山爆发对于地球上的气象变化有什么影响?海湾战争后科威特石油燃烧对地球大气以及天气有什么影响?高空的太阳辐射比地面强,为什么高空的气温反而比地面寒冷?还要邹竞蒙到政治局的会议上来解释这些问题,时间定在18天以后。邹竞蒙于是赶紧召集气象专家详加阐述,就像一个准备参加考试的学生。
当然江泽民关心的不仅仅是这些书斋里的问题,还有灾情和灾民。又过了几天,他就到安徽来了,然后又去江苏、上海和浙江。那是第三轮大雨到来之前的短暂间隙,也是当地官员和百姓最艰难的时候。四面八方都在告急,消息不断传到总书记的行营。他在灾民中间转了两天,走进临时的帐篷问寒问暖,他走到苏州,留下来吃饭,忽有消息从南京传来,说苏北有个村子被洪水包围。陈焕友恰在当场,根据他后来的回忆,当时他们全都紧张起来,连饭也不吃了。江泽民当即吩咐陈去找南京军区司令员,出动军队,“把受围困的群众救出来”。
军队在三个星期以前就出动了。首批出征的军人其实只是一群学生——位于江浦的海军电子工程学院的现役学员。那是在6月14日凌晨,风疾雨骤,人影车形簇拥在一起,在黑暗中启动,电闪雷鸣间,可以看到彼此的眼睛闪闪发光。到了距离晓桥十公里的地方,水深已达三尺,弃车步行,脚下迎着洪流,头上顶着乌云。
在以后的六个星期之中,有23万陆海空将士、8000辆军车、723艘船、128架飞机,开赴洪水淹没的地方。他们在常州闹市区一个灌满水的地下室里抢运出400桶电石,在蒙洼把48615人和5000多头牲畜转移出来。
但死在水里的人也不少,当时报纸上的说法是“死亡1000多人”,事实上要多得多。这么大范围的灾难,一时半会儿统计不清,大家都说可以理解,十年后发生在美国的“9·11”事件,也是把死者数字变来变去,直到六个月后才有了一个准确的数字。可是1991年的这场灾难,谁都说是历史罕见,关心国事的人难免要在报纸上寻找,想知道有多少人遭遇不幸。但是官员刚刚从大水里面走出来,就恢复了以往那种官场做派。从那时以来,90年代过去了,新的世纪也开始了。人们还是搞不清楚有多少人死于那场灾难。有一本书说“死亡1729人”,还有一本书说“死亡2295人”,另一本说是“死亡5113人”。见团结出版社《大灾难》、光明日报出版社《共和国历程》。全都言之凿凿的,却相差这么多,也没有听说有哪位政府官员出来给个解释。
7月15日凌晨,在北京白广路上那栋旧楼房里,防汛总指挥部办公室副主任陈德坤的眼里全是血丝,但他心里轻松了不少。雨停了,水不再上涨,气象预报也有了好消息。他点上一支烟,长吁一口气:“咳!老天可让我们缓口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