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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已邀俗眼无多白;惟恨衰颜不再红”的年岁,诗人枯槁灰暗的生途上,竟出现彩虹般的奇迹――和同村知青惠群结下了生死不渝的情谊。那年,他75岁,惠群24岁。惠群向我忆述他和老诗人结交的经过,声音微颤:
“该是1974年的秋天吧?一个晴朗的早晨,我刚从别公社迁出,在条件稍好的洗布山落下户口,为了向生产队上交家肥,在塘基上第一次看到称肥员就觉得他与众不同,79开外,一头银发,身架瘦削,但腰板笔直,穿的虽是普通的文化衫,褐色塑料鞋还破了好几处。风吹来,因过分松阔而飘得特别活泼的衣角,难以言传的耿介和文雅,教我肯定,他不是老粗,是有来历的高人。称罢屎尿,他一手提着大秤,一手拿秤砣和登记簿,脚步风快走进巷子,我噗哧笑了:他不就是现成的姜子牙吗?从渭水畔回家……。过了几天,傍晚时分我从织篮厂下班,又去交肥。找上称肥员的家,老俩口正在吃晚饭,老人看我手拿扁担,一脸的不耐烦,只好放下筷子,提秤随我到禾堂去。我来得不是时候,他心里有气,说话有点冲。我的嘴也不饶人,顶撞了他。老人摇摇头,很快服软,问我哪来的,叫什么名字。 ‘惠众济群,好名字哩。’老人说。我瞄了瞄他手里的登记簿,哇,一页一页尽是蝇头小楷,笔划端整,字体俊秀,我敢说这是天下最典雅的屎尿数字。” 从此,惠群和老人成为知心朋友,直到老俩口相继去世,13年间,她是他们唯一的亲人,两老的衣服由惠群包下,要么惠群自己要么惠群的母亲当裁缝,
惠群和我,同是一中校友,我念完高三,留校参加文革时,她上完初三。在造反的年代,这个梳一对辫子的清纯女孩,加入校内最狂热的组织“红台野”,不是骨干,只是跟着起哄,参加游行和撒传单小喽罗(我这次见面时,忘了问她,贴“打倒刘长卿”这条大标语时,她有没有在旁提浆糊桶)。戴红袖章时头脑极单纯的疯丫头,到被程坚甫认为义女时,已在乡村熬了好几年,南国的骄阳严霜以及人世坎坷,使她成熟而忧郁,使她对灵性的生活充满渴望。吟咏“我有文章无处写,付他禽兽语林间”的老诗人,十分喜欢惠群为人的诚恳与品格的高雅,先是受她强烈的求知欲所感动,收她为学生。在教作诗的过程中,无儿无女的老诗人渐渐投入感情,把她当作骨肉――不,比亲 生女儿还要亲密的灵魂伴侣,诗途的肝胆之交。
惠群对我说:“我常常去他家,每次的 ‘手信’都是9毛多一斤的 ‘一枝花’牌饼的,老人为了款待我,也预先作了准备,多半是香蕉。如果我好几天不去,他家里的香蕉变得烂熟,还舍不得吃。我到如今每次吃香蕉,都尝到当年的酸味,很难下咽。老人教我作诗,还留我吃饭,平日都是一碟蒸咸虾,我带了鱼肉去,便是大节日。我一直把他当老师,有一次,我用单车载他进城,去拜访台山最具名望的一中老语文教师周尔杰先生,他一手拿拐杖,一手握着车杠,一路摇摇晃晃,没摔下来,真是走运。他和周先生见面,介绍我时说: ‘我的义女惠群’。我这才明白我们的关系。”忆起一老一少的相依相携,老诗人的邻居至今还抑不住羡慕和激动:“那时节,不管刮风下雨,三公都站在巷口,等候阿群,看到阿群从不远处的芭蕉林后出现,他微笑着,有点不好意思迈步往家赶,备好茶水,搬好凳子,让阿群进门,就能谈诗。”
事隔30多年,已过半百的惠群说到三公,不由自主地噙着泪。那段清贫岁月,天天靠种菜和编织草篮来赚可怜的工分,无书可读,灵魂无处栖息,精神无从寄托,在憋闷欲死,绝望之极的青春年华,一位忠厚,博学,耐心的老人,把她引进诗的国度――千年国粹的渊薮,人文精神的巅峰。“更无王翰愿为邻,老少情投自有因:可语诗词惟此女,能称风雅又何人?嗟予未识儿孙乐;看尔奚殊骨肉亲!闻说高飞犹有待,纵然失意莫伤神。” 这是老诗人和惠群交往之初送给后者的律诗, 身世之感,父女之情,为师的期冀,朋友的同心相应,都融合在里面。1979年暮春一个黄昏,老人和“男人肝胆女儿身”的惠群“坐谈甚欢”,回到家马上写下绝句:“相逢老少两形忘,欢笑灯前赌食糖。忽忽归途诗兴动,星光月影夜茫茫”。两人以“糖果”为赌注,赌什么呢?老的背老杜律诗中的颔联,要少的念出颈联,背不出要受罚?抑或少的打开《剑南诗稿》,念一个题目,请时常告诫做诗“不能言外无寄托”的老师,谈谈这一首忧愤之作的意境,谈不出得认罚?不,是老人出一个自度的灯谜:“伊人去也,一日分离,如隔三秋,两泪盈盈,并作一处流” 。繁复的字谜,却被聪慧的女弟子一下子猜中:“群”字,老师呵呵大笑,弟子得意地拍手嚷道:“该罚该罚”。是如此迷人的刑罚――弟子剥掉椰子糖的玻璃纸,让老人放进牙齿没剩几只的嘴巴,他有滋有味地品咂,用胆汁浸泡的漫长生命里,唯一的甘甜!
“三公平时,口齿比牙牙学语的婴孩还糟,可是,他念旧体诗,那个流利灵光!一气呵成,《新婚别》、《丽人行》、《秋兴八首》,从头到尾,用保存唐音八声的台山话曼声吟哦,没错过一字,没打半个疙瘩,活脱两个人,你说奇不奇!”惠群兴致勃勃地对我说。惠群一直珍藏着义父的诗稿,起先,都写在零零碎碎的纸头上,要么是包生切烟丝的纸,一尺见方,皱巴巴的,冒着辣得呛人的烟味;要么是两三个指头宽的卷烟纸,到后来,惠群进了城里的工艺厂,当上描画花瓶的师傅,能弄到包装纸送去,当老师的才有了正经稿纸。程坚甫的书法甚有根基,诗作以灵动飘逸的小楷抄下来,每回和惠群见面,都会送上几张,是教材,也是纪念品。
如今,惠群早已是下岗工,回忆学诗的经历时说,刻骨铭心的,倒不是老师传授的路数,什么音律、对仗、八病,拗体,赋比兴;什么形神兼备,兴观群怨,温柔醇厚,而是老人所投入的感情。他在行将就木的余年,热情的最后燃烧,对人间的全部希望,对诗的毕生不渝的坚持,都倾注进这段非关爱情却胜于爱情的骨肉之爱,师生之谊中。惠群在程坚甫夫妻的晚年生活中,无论日常的柴米油盐还是看病抓药,都占据极重要的位置。惠群把照顾老人,当作义不容辞的天职,她说,不这样做,怎么对得起在青春岁月,领我走过艰难,彷徨与幻灭的心灵救星?听听老人披肝沥胆的嘱咐吧――
“人生十九不如意,且暂低头织草篮。”
“老夫姑缓须臾死,看尔鸡群飞出来!”
程坚甫的老妻何莲花,1983年七夕去世。至此,老诗人不但失去终生患难与共的伴侣,也失去了经济支柱――“三婆”在台城当保姆,当医院陪人的收入,是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何莲花是中山人,随夫住在洗布山这么多年,老家的口音改不了,见到乡亲总羞怯怯的,说话不敢高声。惠群眼里的“三婆”,“永远象个作错事的小女生”,谁见了都不能不怜惜几分。失去老伴,这打击的是摧毁性的,老人一直没流过眼泪。惠群明白他的灵魂已经随苦命女人而去,肉身的麻木,看他镇日呆滞的眼神边知道。惠群忧心如焚,对老人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老人摇摇头,沉默着。流泪,原来是大福气。随后,程坚甫的耳聋症益发严重。1985年,孤苦老人的生日到了,惠群买了一个蛋糕送去,老人入梦除醒,欣喜万分,捧着这罕见的礼物,泪眼婆娑,手一抖,蛋糕摔在地上。
1987年冬天,老人倒在村口起不来,一个人骑自行车撞倒了他,却逃跑了。他缠绵病榻一个多月,终于撒手。享年88岁。“给车撞死”是老人生前带黑色幽默的设计,不幸而言中了。惠群在村人所举行的丧礼中,按照乡间老例,把老人当作父亲,披麻戴孝,排在出殡队伍的前头,萧瑟秋风吹着惠群头上的孝巾。山河寂寞,溪水长流。
2005年11月初,陈中美先生、惠群和我,在程坚甫的侄子带领下,祭扫程坚甫夫妻之墓后,归途上找到程坚甫从前的对门邻居――阿娇姐。惠群和阿娇姐是熟人,这回见面,惠群送了一期以整版纪念程坚甫的《台山文学报》给她,她更加热情,主动和我们谈起“三公”:
“我1958年从台城嫁到洗布山,我原来是正牌吃国家粮的,父母贪图夫家有几条美国路,硬逼我嫁到乡下。过了门,生下四个儿女,养大成人,一辈子平平淡淡。”我端详着这位自称今年71岁的妇人,矮个子,身板粗壮,半世纪的农活和家务,把城市娇女子改造成本色的村妇,一如改造文弱书生程坚甫。穿开士米做的、半中半西的灰色窄腰套装,益发增加了土气,颇象乡镇干部,这也教她获得自信,因此滔滔不绝。她一个劲地感谢惠群给她送报纸,“我又能看到三公的东西了,真好,今晚好好读!”那份书呆子才有的陶醉,尽管不伦不类,客套多于真诚,但着实感动了我。
“那些年,三公还不认识惠群,常常和我聊天。夏天夜晚,我们在塘基纳凉,三公给我讲 ‘古仔’,什么 ‘鬼才伦文叙三戏柳先开’,什么 ‘聊斋’,什么 ‘卓文君’,说话不利落,但真过瘾,我听出了 ‘耳油’。我老公偏讨厌这个,一看见三公对我说诗谈文,便低声骂 ‘读坏诗书穿烂鞋’,活该穷死。我气不顺,回到家开骂,他说不过我,动手打。这些我从来没敢对三公说,怕他伤心,以后我没 ‘古仔’听。”
阿娇姐侃侃说着,她不懂诗,却透彻地了解作了半个世纪邻居的穷苦人的生平遭际,她诉说何莲花怎样勤劳,诉说程家的日常饭菜,是没油的蒸咸虾,炒细盐,和菜园摘来的青菜,荒年的稀粥和番薯;诉说老派的贫贱夫妻,爱意从来不形著言辞而以生命相许的诸般细节(自然,她不知道程坚甫的诗《湖畔归来老妻正在晨炊因景生情率成一律》:“侥幸寒厨薄有烟,座无宾客更无毡。居常温饱知何日?卖尽痴呆又一年。富倘能求犹未晚;磨而不磷岂非坚?明朝依旧谈诗去,倚杖城南老树前。”)
她说,数九寒冬,她到井头打水,看到程坚甫戴一条把头和大半张脸包裹起来的破围巾,穿露出白絮的棉袄,腰扎一条布带,一手拿小铁铲,一手拿粪箕,过一小会,便停下步子,在嘶吼的北风里,抖索着手,用围巾抹去老是滴不完的清涕,后来她给他送上一副手织的毛线手套(她自然不知道,诗人为此写出被精研历代诸家诗词的陈中美先生誉为“千古所无”、“可敬可爱”的拾粪诗――《拾遗寄朗轩》:“老去犹争一息存,未妨营役博瓮飧。守株以待应无兔;执箕相随尚有豚。予取予携心未懈,乍行乍止日将昏。此时逐臭求温饱,半世儒冠不要论!”“拾遗”的两种方式,被动的“守株待兔”和主动的“跟随猪后”,神气活现地化为典雅的诗句)。
她说,程坚甫两口子在家里养鸡,却难得吃上肉,养大了便拿到市集上卖出,好去买定量配给的大米和油糖等副食品。太太眼睛不好,容易受人骗,只好由程坚甫出马,高瘦的老人,在市廛上专卖鸡鸭的市集,拘谨地蹲着,等候顾客。顺利成交倒也罢了,有时卖不掉,灰溜溜地提着鸡笼回家,等候的是太太的白眼和埋怨。有一次出卖一窝小鸡,顾客只想买挑出来的几只,他不忍拆散一家子,不肯卖。说到这里,娇姐拍拍大腿,哈哈笑起来:“怪不得三婆常常骂他傻!”(她不知道,诗人为这群小鸡写了诗:“翼长鸡雏渐学飞,今朝出市复携归。只缘读墨谈兼爱,未忍分教两面违。”)
她说,她过门不久,就和程坚甫夫妻结伴,到离家几十里的水蛇坑去打柴。年轻人把柴草挑下山,用单车运回,他们没有单车,靠双脚走完全程,两个人轮着挑一担。老书生和个头象侏儒的妻子,是怎样不幸的搭档?柴打下,到了墟期便挑进城去卖。 “知道乡间有个笑话吗――一个媒人到一女子家替一男子说亲:他的职业可好哩,卖布兼卖肉。女子以为他是大商家,后来一查,原来是樵夫。进山打柴,荆棘划破衣服,不是卖布吗?给莨草啊篱竹呀割得一身伤痕,不是卖肉吗?启明星在半空,鸡没叫就出门,几十里路,回来时肩上压一担柴草,去一回 ‘死翻生’一回。我那时才30出头,都吃不消,难为三公三婆哟!(她不知道,当年年近60岁的打柴汉,写出《戏赠柴镰》:“割鸡割肉两无关,渐被尘埃掩旧颜。今日偶然翻眼底;当年曾不去腰间。锋芒易挫终成钝;草莽难除且退闲。延濑歌残人亦老,岂宜携手再登山?”)
那天,拜祭罢程坚甫夫妻的墓,我们站在山头远眺,东面不远处,一个山包被剖开两半,几辆卡车在搬远黄泥,往深坑里倒。坡上,一排房子已具规模。惠群说这是一所中学的校舍,为扩大招生而建的。更远处,青山如黛,高速公路如蟒蛇,游走在岚气掩映处。这就是我的家乡,诗人的长眠之地。
陈中美先生背着手在山顶徘徊,沉吟良久,指着脚下一处较平坦的黄土地面,对我和惠群说:“不管以后怎么样,一言为定,墓迁到这里来,墓碑正面,刻上 ‘台山杰出诗人程坚甫与夫人之墓’。”我们热烈响应,三人商定,碑石力求高大,朝东而立,遥对故乡名山――三台山。程坚甫的侄子仲平当场爽快地拍了胸口。对此,陈中美先生特别感到欣慰,早在1997年,他已计划把程坚甫夫妻的墓,迁到本邑的新名胜“石窟诗林”去,与镌刻着程坚甫不朽诗作的山石长相伴,可惜程家的后人嫌路远且崎岖,不予配合,才选上这个周折多多的地方。
下山时,远看东面,灰色的天幕下,铲泥车的巨铲铲下泥土,倒进车箱。我没来由地想起程坚甫84岁生辰的感赋词:“游戏红尘,放浪形骸八十四年。叹南辕北辙,聪明自误;何可及也,岁不吾延。湖海归来,山林老卧,回首前情渺若烟。拼投笔,向秋风打稻,春雨犁田……”又念起他俯瞰古今的名句:“江天俯仰独扶犁”。不晓得是悲凉还是欣慰,泪水叭地滴在草上。
2005年11月初稿
2005年12月遵陈中美先生建议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