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和外孙女小宇在院子里玩耍,不满3岁的小宝贝,爱蹦跶,爱跑,摔倒是免不了的。每一次,我把她从地上 抱起来,如果没给摔痛了,她会自我安慰:“我很好。”摔痛了呢,哭个痛快,仿佛眼泪是最佳止痛药。刚才,她 在石阶上摔了,哇哇大哭。我知道,此刻最好信任“哭医生”,不宜插手。
旋即想起一个镜头:一位老人牵着我的手,在村里走动,跌进屋前的阴沟里。我大哭。乡亲们从屋里涌出来,一位 大婶大叫:“是学鸾公啊!大家快扶老人家进屋!”我站在屋檐下发呆,看没人理,不哭了。最后,母亲和舅妈, 一个扶外祖父,一个抱我,回家去。
这一幕,属于此生的“最初记忆”,发生于1951年的春节。父母亲带着我,刚刚出生的二弟,一起去离家20 里外的外公外婆家。新正开始,走亲戚成为必须的礼仪。那时,母亲的娘家和我家,算得上珠联璧合。3年前的1 948年,外祖父在旧金山熬了大半辈子后,回乡养老。我家两年前在水步镇中心最繁盛的丁字街中点,建了一间 两层铺子,开起“永益隆”文具店。母亲是独生女,由于距离远,一年到头难得来往,这一次自是隆 重。
在外祖父家,外祖母忙着将我们带来的糍糕和三牲放上供桌,敬酒烧纸钱。母亲童年时代的姐妹淘,知道才满14 岁就远嫁的阿桂归宁,赶来叙旧,屋里乱成一锅粥。外祖父拉着我的手,去他最要好的堂弟家。关于他的模样我的 印象模糊,只记得老得一塌糊涂,鸡爪一般的左手紧握拐杖,右手牵我。过了花甲,外祖父失聪,说话不连贯,上 一句和下一句之间停顿很久。那时我的年龄和今天的外孙女近似,一样的活泼。他颤巍巍地走,自顾自尚且艰难, 却爱面子,非要让人知道,他牵着的一身新衣服的小家伙是他的外孙。跨过阴沟时,步幅不够大,摔了,幸亏没伤 。
我推测,外祖父那一年,年龄和我目前相仿。这是我唯一一次和外祖父亲密相处。下一次见面是两三年以后,他因 中风遽然去世,躺在厅堂的棺材里。母亲穿白亚麻布衫,戴白头巾,在出殡队伍前头嚎哭,我被人牵 着手跟随。
关于外祖父的故事,都是长辈说的。
外祖父出生于18世纪末年,19世纪20年代成亲,1925年母亲出生。不久,他到美国谋生,最后10多年 ,在旧金山唐人街和广东开平籍关姓叔侄开“和合”豆腐店。为了继承香火,在家乡的外祖母领养了一个比母亲长 3岁的儿子。这就是我唯一的舅父。
舅父母有一个独子,我家兄弟姐妹都称这表兄为“牛哥”。他是比他大14岁的姑妈抱大的。表哥成为大学生后, 嫌“牛”字粗俗,加一横,改名“生”。他上学期间经济状况十分好,舅母每月至少汇款30元,假期的交通费和 其他开销另给。舅妈如此阔绰,是因了家公即我外祖父的余荫。外祖父“返唐山”后,他在旧金山“和合”的股份 ,每年依然有红利分成,至少两次,由老板关家叔侄汇回,每一次为200-300美元。我父亲在国营棉布店当店员,一个月才48.5元人民币,要养活6个儿女。
1980年夏天,我和妻儿取得赴美签证前后,已从中原某防疫部门调回家乡的表哥找我,深入谈了几次,焦点是 钱。他说外祖父在“和合”的股份所生的利息,从前每年照例汇回,但从1976年起中断了。他把地址和合伙人 “关建堂”和“关悦行”叔侄的名字写给我。我在旧金山落户以后,很快接到表哥迫不及待的信,问我找到他们没 有。
1980年9月,我乘巴士到了唐人街,按地址企李街389号,找到“和合”。接待我的是关悦行,他国字脸, 中等身架,一口开平口音。他请我到楼上去坐。我浏览店面,水泥地年久不修,坑坑洼洼的,铺子前一半堆着做豆 腐和泡豆芽的设备,诸如用于放一二十板豆腐的分层铁架,木桶,盛芽菜的塑料盆,水管,胡乱堆在地上,一个大 木桶放在木楼梯前,上楼时关先生弯腰挪开。铺子的后半是作坊,炉灶,泡芽菜的大锡盆,电磨,过滤网。这铺子 ,按地产商的黄金定律:“地段,地段,地段”,算得上佳,离游客密集的都板街不过10步。但关老板宁愿丢空 也不办个正经的零售部。我这外行看来,“和合”在现代化的花旗国制豆腐泡豆芽,一点也不比家乡小墟镇的小贩 先进,差异只在:后者没钱架电线进屋,用手推石磨;还有,燃料是柴草而不是煤气。两个帮工在楼梯口聊天。我 揣摸,“和合”做的是批发生意,主要给唐人街的超市、餐馆供货。远一点的就办不到了。总的印象 是衰败。
想及这些,我在简陋的办公室里几乎把人“埋掉”的老沙发落座后,不好意思替表哥追讨欠了好几年的利息。我告 诉关老板,我是雷学銮的外孙。他一拍桌子,说,你外公当年和我睡这里,一直到回国。他指了指办公室门外的小 块地方。“那时没床吗?”“还用床啊?木板比席梦思强,躺着舒服。”“那时也是手工?”我不敢问为何到如今 机械化程度还这么低。他从我的目光看出疑问,直奔核心:“制豆腐的机器?日本有啊,买得起才行。”他告诉我 ,叔父10年前去世了,生意由他一个人打理。
母亲说了很多次,外祖父的两只手,因常年泡水,指甲严重变形,没有一片不是残缺的。那年代我太小,无法亲自 验证。目睹现场,彻底明白了。我先向关先生说客套话,代舅母和表哥感谢关先生汇钱回来。尽管没提及股息,关 先生也明白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喝了半杯咖啡,说:“坦白说,和合蚀光了,欠下4.8万元债务。19 75年黄豆的期货大涨,黄豆是制豆腐豆芽的主要原料,我打交道数十年,岂有不熟悉行情的道理?想捞一把,把 流动资金和叔侄两人的私人积蓄全部投入,不料第二年黄豆丰收,苏联那边和美国交恶,订单取消,价格坐了过山 车,输个精光。”越谈下去,他说出的负面消息越多,眼看这汉子要哭了。我要告辞。关老板说等等,打开抽屉, 拿出一张50美元钞票,说:“派息不可能了,账面那点盈余都拿去填补亏空。这是我自己的钱,小意思,请代我 交给学銮的太太。”我不忍收下,他执意要给。我也不敢告诉他,学銮的太太即我的祖母,已在土改期间上吊去世 。这笔钱我随即汇回,并给表哥写一封信交代,结论是追债无望。一个月后,在排字房逐个捡铅字排版的老派《金 山时报》,刊出一则三个指头宽的广告:“本埠和合豆腐店租约到期,全套‘生财用具’廉价出让。 ”
我在旧金山住了30多年,“和合”旧址沧桑几度,先后成为杂货店、蔬菜店、保险公司、服装店、海味店,招牌 数年一换,没哪一个店有“和合”的寿命。至于父亲,他83年的人生中,有20年属于旧金山。他“上埠”第3 天,我领他来唐人街,他不愿上茶楼,非要看看“和合”,那是1987年。“和合”成了“天成华洋杂货”。父 亲在门外徜徉良久,心情的激动较之我的 第一次,强烈多倍。我明白他的心事:外祖父落叶归根时,带给我父亲的 礼物出奇地贵重——— 从乡亲那里买的假“出世纸”。持绿卡的雷学銮以每一岁100美元的价格,付出2300美元,替23岁的女婿 铺好“花旗路”。父亲若持它来美,便继承外祖父的事业。在家乡经商颇为风生水起的父亲犹豫再三,最后决定, 和父母妻儿厮守,把出世纸卖掉,拿这笔钱加上全家积蓄,在水步墟的中心地带购置地皮,建起铺子。然后是家道 中落,发财梦残,想必他在谋生艰辛,遭受一连串政治运动摧残的漫长岁月,无数次地后悔当年断送“乘桴浮海” 的机遇。父亲直到64岁,才由我申请来美,圆了青年时的梦。
巧合的是,外祖父、父亲和我三代人,有一个相似的节点。在66岁前后,外祖父踏上归乡之路;父亲定居旧金山 ,从容体验他岳父的异国人生;我则在女儿林木扶疏之处的家,和外孙女玩耍。
一年年下来,我在旧金山的唐人街走路,经过熙熙攘攘的企李街,外祖父的影像不期然浮现脑际。我走进离“和合 ”不过数百公尺的邮局寄信或者汇款回家,想,当年雷学銮会不会伏在柜台上,以骨节僵硬的手指,捏着笔,写出 歪歪斜斜的“鸡肠”,给他没见面20多年的妻子寄上美元?街上看到以带两个轮子的手推车送货的大叔,想,外 祖父给餐馆和杂货店送豆腐和豆芽,一天天走无数来回,是怎样的姿势?他愈到晚年愈是腰身倾斜,步履不稳,他 牵我的手去串门那次,试图跨过水沟而跌倒,是不是积年劳累导致腿部出毛病?他走过的路,已叠加上他女婿即我 父亲的脚印,还有我的脚印;甚而,在可见的将来,盖上我的孙儿女的脚印。
漂流海外,备尝艰辛,暮年遭逢灾厄,老妻横死的外祖父,一辈子以“苦”与“乡愁”为基调。他的女婿在64岁 之前,虽享到天伦之乐,但比异国的岳父多了恐惧和贫困;最后20年,在岳父生活过的地方,度过堪称安稳快乐 的晚年。我呢,虽大半生已过,但未到定论之时。
三个和旧金山有夙缘的男人,都是普通的、卑微的,没有骄人的事业,显赫的声名。好在吾道不孤。我们都在家族 传承的链条上占有位置。一代又一代人,绵绵不绝,不宜名之为“进化”,谁敢说这一代必强于上一代?我未必有 外祖父的沉着和顽强,也不曾拥有父亲过人的精力以及一手打算盘一手记账的精明。
我至感欣慰的,是没有蹈外祖父可悲的覆辙,他和外孙子的关系只是一次摔倒。我和外孙女,一起看米奇老鼠的动 画片,一起在公园里溜滑梯和荡秋千,迄今尚无摔倒的记录。最近,外孙女“爱上”我正在读的《巨人三传》,她 连26个英文字母都认不全,却坐在马桶上以学究的姿态打开这本纯中文、无插图的书,一页页地翻。我骗她:“ 你拿颠倒了。”她毫不迟疑地回答:“没有!”她妈妈说,说不定将来能写作呢!
◎ 刘荒田,旅美作家。
南方都市报 2016年10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