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韵)
“戏如人生、人生如梦,”这切身的感受,犹如品一杯浓郁得化不开的铁观音,其中苦与甘的回味,只有唱者自知,知者知之。----题记
秋收后,村子里的大戏就开始紧锣密鼓登场。鲁迅先生的《社戏》自然是好的,朦胧夜色远戏台!但眼前这如画秋韵,天高云淡,晚风拂面,笛韵管乐,喜气洋洋,实实在在。光看那彩缎飘逸,金黄绛紫湖水蓝,桃红柳绿莲花白,小孩子们便满心欢喜。再看那夕阳流金,晖映着奢华名贵的天鹅绒帷幕,别是一番节日滋味。又见那头戴簪花凤冠,身穿银珠霞帔的仙女阿娜多姿下凡来!这可不是外来的剧团花旦,正是我们邻家的姑姐,分外的可亲可近,那头插雉鸡尾,手舞红缨枪威风凛凛的文武生,便是隔壁的大叔,还有那乌纱绛袍,潇洒英俊的小生,气宇轩昂,好生景仰,而他,却是我后来的岳父大人。
那时还没有正式的放映演戏剧场,小学校的露天舞台就是我们的快乐联谊园地。周围附近几条村的民众都来观赏我们村的剧团演出。当天边隐去最后一抹晚霞,夜幕降临,一轮皎洁明月就从东山上升起,把如缎光华洒满大地。演出选在月圆之夜,光明磊落,大戏散场人们不必摸黑走路回家,兄弟姐妹们互相牵手,父老乡亲们彼此扶持,睦邻融洽,亲密无间。我们穿梭在虎度门间,看如幻似真的舞台布景,看雪亮汽灯下伶人在化妆的身影,看棚面老倌锣鼓手们大戏开幕演出前在吹打弹奏,一曲接一曲。木琴敲打《走马》,自远至近的疾奔而来,欢快昂扬,激励着我们在人生路上追寻驰骋,滴滴答答的《雨打芭蕉》,是我们田园生活的浪漫音韵,《饿马摇铃》就是我们苦中作乐的曲调。《下渔舟》宛如撑着彩色雨伞款摆柳腰的少女走钢丝,仿佛我们的出海生涯,一步一惊心,风雨飘摇中,《渔歌晚唱》总陪伴着我们扬帆归航。最是难忘洞箫萨克斯合奏的《苏武牧羊》曲,在我漂泊天涯的岁月,让我永远心存汉社稷 ,永远记得我梦绕魂牵的故国家园,同我一齐在流金岁月中甘苦与共的乡亲父老,如今故国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则怕是与桑梓长别矣。
村里人生活简单淳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时爱吭几句粤曲小调。青春少艾钟情《彩云追月》,奈何赤绳系足,缘份早定,一般的如花美眷,终不过似水流年;饱经忧患的长者唱一段《乙凡南音》,叹一声客途秋恨,“凉风有信,秋月无边”,说不尽的世态炎凉,道不完的苦乐年华。秋日里唢呐吹响《雁落平沙》,庆祝丰收的喜悦,歌颂《娱乐昇平》新世界。开心时敲锣打鼓《喜洋洋》,烦恼时来一段二胡《双声恨》,咏一阙《曲水流红》,以遣衷情抒愁怀。
可是多少年后,似这般姹紫嫣红,都付与断壁残墙!我这个天涯漂泊客,重回故苑,却再也寻觅不到那景及那情。
(曲缘)
佛说:“每个人所见所遇到的都早有安排,一切都是缘。缘起缘尽,缘聚缘散,一切都是天意”。 我是前世埋她的人吗,还是,今生她埋我?--题记
那一年,我五年级,她才二年级。我们小学校选了个小粤剧【半夜鸡叫】去参加全公社校区的文艺表演。老师挑了我们班里几个成绩顶尖得意门生做锣鼓手,陈树信老师亲自传授指导。我是打鈸的,她饰演给长工们送饭的婢女。“心抱恨,心抱恨,恨怨,对谁人陈?’声线一般,底气不足唱不得子喉,但其情可悯惹人怜。爸爸投奔怒海去,妈妈要下田干活,自小就寄养在外婆家。那时候,她刚从别村转回我们校来读书,本来就长得比人好看些,性格又开朗活泼,更觉可爱。每天放学后,我们都得留校继续排练,频繁亲密接触过,渐渐的就喜欢上她。何须莲花步兰花手,也不必水袖拂柳,更不用关目传情。她来了,就充实了,举手投足皆灵动可人。
三月初三,还是春寒料峭的日子。弟弟吃过饺子,到屋后的池塘游泳玩耍,不幸遇溺夭亡。就一个男丁传香灯,罡风偏折伶仃树,疏忽照顾,怎么对得起漂泊流浪在外的丈夫?妈妈自责愧疚,悔恨交加,痛哭捶胸,撕心裂肺,终于抑郁成病,从此一病不起,患的是肺结核,每日要打针吃药。见我时常来探望致问,对我说,“天天给自己打针,心已怕手也软,以后你来帮我打针,好吗?”乐得助人,又可见心仪之人,应允了。几年过来,她就把女儿托付给我。那时候,石榴裙下,追求者众,但妈妈信命也信缘,说我们俩虽不同年,却同月同日生,注定是前世的缘分今生的冤家。
想起来,我曾经辜负了一个人。当时的妇女主任宝萍二婶,亦是我们的本家近亲,介绍了她们娘家村里一个叫阿多的姑娘与我相亲。那天,我正指导生产队的青年们在排演小歌剧《星期天》,主角是她,我心里眼里当然只有她。阿多远道而来,而我却连正眼也没看过阿多的模样,不知道她后来生活得怎么样?也许不算是年少轻狂,但却是真的无知失礼。总觉得当时的我很没有风度与器量,心底深处特别的难过。我真的真的衷心诚意的祝愿她找到如意郎君好归宿,过得比我好。阿多,请原谅我。
(春情)
没有感情的泛滥,但春意盎然。
----题记
我比她年长十多岁,是我看着长大的邻家女孩。和我小姨同龄,又是好姐妹,因此自然是我家常客。我的女儿,几乎都是她母女俩帮着照顾长大的。农忙时节,生产队的庄稼活永远做不完,孩子就交给她了。有时,就很顺理成章的和我们一起吃饭。我们家扩建的廊楼,她帮忙着削砖搬瓦,烧菜做饭,俨然是我家里人一般。因为她家屋里只有爸妈一个睡房,而我们家的廊楼建成后,反正空着也是闲着,她就住了进来。我家的菜园,自留地,也是她帮着松土浇水。有人问,阿妹,不如也嫁给哥哥做小的吧?她但憨笑不语,也不恼怒。自唱道:“纵使甘于作妾,也望作红袖之添香。”分明是《再世红梅记》的台词,这妹头!恨不相逢未嫁时!『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我读得懂她的眼神,她的表情。毕竟也曾经耳鬓厮磨,同甘苦,共患难过。虽无心猿意马作非份之想,却不无遗憾,『安得世间双全法,不负爱妻不负卿,』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但再也不敢担待的,是这份浓情!而此情亦可待成追忆,够我幸福甜蜜去回味,一生一世。
(莲心)
纳兰容若有诗云:最是玉人怜雪藕,为它心里一丝丝。有谁知,翠柄雪藕怎堪折,丝丝连连,唯有莲心苦 。----题记
莲心苦不苦?只有寸心知。莲的祖上先辈是旧时就在城里谋生而富起来的一代,充其量也只是小康之家的自由职业者。可是六十年代的那场运动,便没来由的被遣返原藉,回到我们村里来。她和我妹妹是初中同学,我们又因为有着一个共同的朋友,于是时有接触。朋友新婚之时,连续几个夜晚的闹洞房,我们得以一起躺在新郎新娘的新婚大床上,听粤曲谈心事。那一刻是如此的贴近,您眼望我眼,但觉吐气如兰,芳香袭人。旧式的留声机在播放着红线女的『怨妇悲歌』,她亦含情带笑跟着唱:〝敢问是否少女守贞,方系一名好小姐呀?〞把个姐字唱得悠悠长长,余音萦绕。想我那谈婚论嫁但未过门的妻,就坚持守着那古老的清规戒律。那时候每夜都要给岳母打针,常有机会滯留闺房,我何尝不想亲近风姿芳泽!永远记得那个仲夏之夜,她那冰冷的小手和我火热浮燥的身躯,直到渔鼓响过三遍,东方发白,她把双手紧抱护在胸前,这就是少女的矜持和守贞,其实我们都知道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听完我的故事,她眨着美丽清沏而姣黠的大眼睛,似在探问:那么纯情?是的,我们结婚前都一直坚守这份忠贞。
有时,在下田路上碰到,莲就给我唱《柴房自叹》,“哭句爹娘您无眼见,若见女儿今日,定更心酸。” 我自是心神领会,相视而笑。一个自小就在广州城里长大,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却要接受超体能的田间劳作,哪得不感叹?尚记得曾有辛酸一事对我说,辛苦了半夜拔来的秧苗,被群鸡爬乱滿地,当时就急得直哭。而爹娘是有眼见的,她的双亲就住在生产队粮仓旁的柴房中,那是一座古老庙宇的耳房。
拨乱反正后,阿莲全家也返回城里去了,我总相信,好人会有好报。我们一起唱过《昭君出塞》、《文姬归汉》,可是如今丽人倩影芳踪已杳,只剩我独抱琵琶弹别调。唯有那莺声呖呖余音盈盈,带着千般温柔万种风情,在午夜梦回时犹在我耳畔隐约啾鳴,隔世离空的慰我眷念解我寂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