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小品 妙在接龙
——读《小品接龙》
江少川 李耀威
在中国传统文学中,小品文是一种很独特的文体,它不拘一格、灵动飞扬,最适合表现作家的真性情。《小品接龙》一书就是如此。此书由王鼎钧、张宗子、刘荒田三位著名散文家共同合作完成。这三位作家都是成名已久的散文大家,尤其是王鼎钧先生,几十年来笔耕不辍,更为华文文学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此次,三位作家强强联手,为读者奉上了一份细腻精致而又回味悠长的精神大餐。
一、接龙之妙
此书名为“接龙”,即,由一位作家先就某个话题展开,另一位作家按照自己的理解接着写下去。在这样的结构中,读者可以品味到不同作家对同一个话题精彩纷呈的理解。在中国文学史中,“接龙”这一形式其实在诗歌领域早已产生。韩愈、孟郊及其追随者就曾经共同连诗达到上百句。在民国时期,随着传播速度的加快,通俗小说也曾采用这样的形式,“那时称之为集锦小说,作者大多是通俗小说作家,作者采用点将法,在每一节结束的句子里,嵌入另一作者的名字,指定由他续写,第二人再点第三人,如此下去,以至完篇。”【
1】在小说中采用这样的形式,具有很强的市场目的,即为了吸引读者,增加报刊销量。正是因为“接龙小说”具有这种功能,所以直到当代,它仍然会被采用。
不过,在小品文创作中采用“接龙”形式,实属少见。《小品接龙》是一次大胆而成功的尝试。究其原因,首先在于“接龙”形式对小品文睿智深刻这一特性起到了强化的作用。“接龙小说是集体创作,不是个人独特的连贯的思维活动,不能完整表达作品主题思想,自然无法蕴藏深层的思考;与传统小说相比,缺乏深沉的个性,缺乏深度。”【
2】这些问题在小品文中都没有。小品文虽小,却并不妨碍它的思想容量,作者可以在千字以内,纵横古今,纵论天下——既可以单就具体一事发表评论,又可以拈出某一观念,穷根究底。在《小品接龙》中,前后相继的两篇短文,无论古今中外、凡俗高雅、嬉笑怒骂,信手拈来,皆可成文。例如:《择木而栖》一篇,首先是张宗子先生纯以议论开篇,于冷静当中透露出深刻:“浅薄是企图把自己当作华莱士·史蒂文斯诗中的瓮,孤零零地立在荒原上,以为从此给世界建立了秩序。”紧接着刘荒田先生以自己的阅读经验来加以验证。他举的例子是著名的“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其实是经过了“加工”,最终“发酵”而成今日的模样。两位作家分别从理性评论与感性例证两方面共同论证了“择木而栖”的市侩与狡猾。这样,上下两篇短小文章,你唱我随,在交替感应当中所获得的效果超越了简单相加的层面。类似的篇目还有《老散文》、《譬喻》等。
其次,从创作意蕴上来看,“接龙”这一方式能够很好地调动作家的创作积极性。文学创作是一种非常复杂的综合性活动,其中艺术触发与灵感又是创作活动的重要环节,对创作的成败有巨大的影响。《小品接龙》中的每一篇都是由两位作家根据同一题目分别创作两段文字,从而共同完成此篇。这样对于接龙前篇的后一段的作家来说,不仅仅是题目,还有前一段文字,都为他提供了艺术触发的机会以及创作灵感;面对着这样复杂的情势,创作第二段文字的作家不仅仅要领会题目的含义,还要深刻体会到前一段文字的内涵与意蕴,进而创造出具有自己独特风格的文字——这是对作家的理解力和创造力的双重考验。例如《十文钱》,刘荒田先生首先讲述了一个古老的日本故事,批评了形而下层面对金钱交易的无尽欲望,接着升华到形而上的层面,对情感的交换大加赞赏,“感情不必借贷,因交换而变浓、变醇,而不会泡沫化。”王鼎钧先生受此启发,“也想起一个小故事”。不过,王先生讲故事的目的与刘先生不同,他并不打算从自己讲的故事中抽象出什么人生哲理;相反,王先生对讲述小故事所产生的效果津津乐道——很明显,题目“十文钱”在刘先生那里侧重故事的意蕴,在王先生那里具有了形而上的意味,更侧重的是小故事的形式化效果。通过这一篇可以看出,关于“十文钱”的小故事,的确对后一位作家的创作提供了巨大的发挥空间。
第三,从形式上来看,“接龙”在该书中涉及前后两篇文章,三位作者在这两篇文章之间的关系上可谓下足了功夫,既可以是顺承,也可以是转承,还可以“旁逸斜出”,总之是丰富多彩,这同样放大了小品文的诸多优点。顺承篇目较多,如《很不厚道》,张宗子先生首先感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刻薄乃至于刻毒”,刘荒田先生顺承此意,“我还觉得,另外一种不厚道是,爱搬弄让当事人难受的口舌。”两位作家共同对人性中的恶给予了猛烈的批判。《街缝的野草》也采用了这样的结构,张宗子先生因生长在水泥街缝中的野草而感动,刘荒田先生紧接着赞叹:“宗子说得真好。”对弱者的同情之心溢于言表。类似的篇目还有《朱弦遗音》、《英汉对照读物》等。转承的篇目,如《看
<茶馆
>》,前一篇回忆大学时学习《茶馆》,后一篇却明白地道出“我没看过《茶馆》”,但是这并不妨碍两位作者在剧本台词的精炼问题上达成一致。“旁逸斜出”的篇目,如《小事》,前一篇记录了亲朋好友之间几个的温馨的细节,后一篇却专写陌生人之间的一件事。这种多样性的结构能够开拓作家创作的视野,给予他们最大的创作自由;同时,也能够使读者在有限的篇幅内,接收丰富的信息,感受作家对人生、对世界的多样情怀。
总之,在小品文中使用“接龙”的形式,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三位作家扎实的创作功底是此次尝试能够取得巨大成功的保证。文学需要不断创新,《小品接龙》为我们树立了优秀的榜样。
二、小品之美
根据《中国文体学辞典》,小品文是“散文的一种,简称小品。广义的小品文指篇幅短小、形式活泼、深入浅出、具有生动的夹叙夹议的文章。”“小品的写作较自由,可引真实的实例,也可根据实际情况虚拟,或采用真事假名的写作手法,有时也采用怪诞的方式鞭笞落后现象。”【
3】这一段文字对小品文的文体特征作了简要概括,用在《小品接龙》上面也颇为合适。
首先,本书三位作者都学识丰富,对人生也体验深刻,感慨良多。文人所作,内容也自然是以文人生活为中心,从饮食起居到所见所闻所感,大多是很典型甚至是很传统的文人话题;辅之以社会生活的点点滴滴,从而构成了丰富多彩的精神画卷。小品文这一文体对展示这一“散点透视”的画卷具有先天的适应性,因而,在使用这种文体叙写内容时,三位作者得心应手,往往能够从现实生活中撷取一二现象,寥寥数笔便勾勒出神韵,进而展开,从容表达自己的看法。可以说,是小品文这种文体与作家的才情巧妙配合,从而达到了令人叹服的境界。例如由张宗子和刘荒田两位撰写的《睡起》一篇,起首一句便是“睡起的感觉应该是很微妙的”,这本是日常的生活感受;然而紧接着“睡起的诗总是做得最好的”,陡然一转,便将凡俗人生之中的一件琐事,转换成了文人生活中极具想象力与空间开拓可能性的画面。在这里,小品文的简短精炼与作家敏捷的思维相映成趣。再如《数理天地》、《再谈数理天地》两篇,由王鼎钧先生首先以美国华裔数学成绩好、未来多从事理工科职业引出话题;刘荒田先生迅速转折,将话题引向了对中美都日益重理、重利而轻文的现象给予犀利抨击——“即便是以人文为本的海外中文传媒,也未必能容忍一个副刊,未必尊重给它撰稿的作者,它认为发稿费是浪费,恨不得头版都是有偿新闻,社会版都是工商广告。”寥寥数笔,小品文生动活泼的特点展露无遗。
从语言方面来看。三位作者都是散文名家,在创作小品文方面,语言功力自然非凡。具体到本书而言,大部分篇章的语言都是轻松、风趣且略带俏皮;但又不乏沉静、深刻的长句。从而构成了简洁、生动、跳跃为主,辅之以冷静、深沉的语言风格。例如《风景》一篇,作者刘荒田先生描写自己的消防员邻居用水管浇草坪,“他不专心对付草坪,不时对人行道上骑自行车的女儿们扫射。孩子们成了落汤鸡,缕缕湿发贴在脸上,越是挨浇越是乐。两辆小自行车在草地前每经过一次,便被洒出嘻嘻哈哈的笑。一匹黑不溜秋的狗来凑热闹,跳起来啃水柱,消防员顺势赏它一身湿淋淋。”这里的描写生动、有趣,细节展示完整、准确,显示出了作者敏锐的观察力和高超的语言表达技巧。又如《梦与现实》,刘荒田先生写道:“晚饭时,我啃鸡腿,看到近骨头处带血。于是悚然,停箸沉思:这血,我哪里见过?对了,昨夜有人死命地啃没煮过的鸡肉,啃出满口血腥,怪吓人的。这‘生番’是谁?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是朋友。”这一段文字,将眼前所见、心中所想、梦中所遇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词语选择从平淡斗转到惊异恐怖,且转换之处自然圆润,读来颇有几分现代主义文学的味道。
总之,《小品接龙》既展示了小品文的一般特色,又因为三位著名作家的独特创作而具有了多彩的风格。
三、百味之和
王鼎钧先生是海外华文文学界有实力且锐意创新的著名作家。“王氏的散文勇于打破千年百地之常规,将四大文学体裁的种种表现方法弄得浑然一体甚至光芒四射,创造了世界华文散文直到目前堪称无与伦比的文体奇迹。”【
4】如此之高的评价并不过分。且看王先生在《小品接龙》当中的文字,往往是以小说笔法叙事、以诗歌风格抒情,读来总是新意不断。如《宠物千秋》一篇,王先生列举了发生在新泽西、香港、纽约台湾的几件与宠物有关的轶事,特别是发生在德国的那件宠物狗阻止妇女自杀事件,每件都使用聊聊数语记录主要情节;几件事情拼接起来却犹如使用了电影蒙太奇手法,另读者目不暇接之余还印象深刻。很好地展示出来王鼎钧先生“兼类”创作特色。
张宗子先生是一位自觉融合中西文学特色的作家,从他的人生经历可以看出他不断地尝试沟通东西方人文精神。他的文字既透露着受中国道家影响的淡泊与闲散,又充盈着西方传统的智慧与理性。如《细节》一篇,“我现在怀念的都是微不足道的事:坐在院子里看麻雀在地上跳跃,听他们叽叽喳喳地交谈;父亲指给我看他得意的几盆花,母亲在准备午饭或晚饭;周末,原来的孩子在周围乱跑,大人们坐在一起喝茶聊天。”纯属日常生活的片段,却成为作家的怀念对象,淡泊、闲散之风油然而生。又如《成熟的方式》展示的是西方散文创作的风格:“有时候,人一生中的某个片断真的就像电影那样被定格了,仍然在思想,在痛苦,在喜悦,在盼望,在回顾,在无为无不为,而每一微妙都像炎夏的太阳,迟迟不落。”虽然都是谈人生,与前一段文字相比,这一段就理性、冷静了许多。
刘荒田先生的文字充满灵性,于飞扬中透着轻快。“他有‘绕过’前人的力,文学道路上泰山一座又一座,今人总得往前走,不能‘仰止’了事。刘荒田在这方面有成就。”【
5】如《这一瞬间》:“也许年轻的母亲没意识到,在洒满煦煦阳光的早晨,牵着儿子的手走进幼儿园的一刻,是人生中至为珍贵的辰光。我明白她频频回头时的矛盾心态:既为了孩子没有缠住她,径直走进伙伴群中,感到轻松;又为了孩子过分干脆地告别,没有表现起码的依恋而感到失落。在我这旁观者眼中,这心情无论如何可笑,都是妙不可言的。”这段文字将一幅美好的画面展示在我们面前的同时,还有旁观的作者妙不可言的感觉。这两者交织在一起,使读者在获得阅读愉悦感时又无法停下来,必须继续深入体验作家的感受,才能够完成整个的阅读过程。它典型地体现出刘先生的创作灵性与飞扬。
总之,《小品接龙》一书在形式上大胆尝试、勇于创新,开拓了小品文使用“接龙”方式进行创作的潮流。三位作家在努力保持相互和谐的同时又最大限度地保留了自己的创作特色。因而,此书无论在内容和形式方面都非常精彩,值得一读。
江少川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华中科技大学武昌分校中文系主任
李耀威:
华中科技大学武昌分校中文系教师
【1】 王木青:《接龙小说——一种大众文学的创作活动》,《文艺争鸣》
2007年第
5期,第
136页
【2】 同上,第
137页
【3】 朱子南:《中国文体学辞典》,湖南教育出版社,
1988年
11月,第
106页
【4】 喻大翔、谷方彩:《散文世界的“兼类”作家——论王鼎钧的散文艺术》,《名作欣赏》,
2009年第
7期,第
14页
【5】 王鼎钧:《细品刘荒田
——读
<刘荒田美国小品
>》,《华文文学》,
2010年第
6期,第
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