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一回看
刘荒田
炎夏,和友人游鹤山古劳方圆五百亩的莲塘,摇橹的村妇把小船驶进莲叶围拥的水面,我一手挡住舷边的阔大叶子,一边高吟汉乐府:“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豪兴难以言状。一位同船的“80后”勇敢地提问:“是不是有点啰嗦?说来说去不过‘鱼戏莲叶’。”我解释说,这是古代的民歌,重复咏叹自有迂回之趣。另一位自命诗人的年轻人说,我仿作一首:“早晨齐集合,正步在操场,步伐向东方,步伐向西方,步伐向南方,步伐向北方。”“还不容易,看我的。”接下来,至少三位“初生之犊”即席作出含东南西北的五言诗。我和他们一起大笑一场。游戏而已,不必当真。
是晚在家读清人笔记《秋窗随笔》,其中一则:“杜诗:‘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是古词《江南可采莲》调;昌黎《庭楸》诗:‘朝日出其东,我常坐溪偏。夕日在其西,我常坐东边。当昼日在上,我在中央焉。’亦类似。古人拙处正自不可及。”
马上记起鲁迅名篇《秋夜》的开头:“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以鲁迅的渊博,不可能连不朽的《采莲歌》也没读过,但不能就此认定他这一段脱胎于“鱼戏莲叶”。鲁迅违反常规的表述,为的是强调局促斗室,目力及处风景的单调,以之烘托心境的憋闷。这一段并无多少玄妙,“拙”而已。而“拙”的本义,是技术含量有限,中小学生写得出,怕只怕被老师加上“叠床架屋”的评语,分数不高。
写至此,我也想仿效莲塘上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拙”一回看看。比如,从书房的窗外看,就别墅群来一段:“一个屋顶是朱红色,还有一个屋顶也是朱红色”;或者写稀罕的蓝天上的云:“一朵是带阴影的白色,另外一朵也是带阴影的白色。”马上自我打分:不及格。这样的句子不是拙,而是俗滥。
原来,“拙”不是自出生起维持下来的幼稚,若然,幼儿园就是研究生院;也不是没有提升过的“低科技”、“零技术”,若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耕不该被机械化精细化取代。拙是从“巧”尽头的回归,是浮华之后“返朴”。同理,“赶科场”以后的“归故里”不可与窝在“故里”,靠着墙头打盹一辈子的老乡亲混为一谈。换个说法,拙不能“作”出来,只能自然地流出来,但其间有转换,蜕变。所谓“智可及也,愚不可及也。”在小聪明无所不在的国度,“拙”更不可及。
此刻,灵感不至,我“拙”不来,幸亏有现成的三个例子,昨晚读书得一:蒙古民歌《吐固勒吉山》有一句:“从东边看过去,云海茫茫”,往下,还从西边,南边和北边看过去,从四个方向看,就唱四遍。你别笑歌手贪图省事,云海从哪个方向看,都是划一的“茫茫”。(见于鲍尔吉·原野的散文《蔚蓝色的鸡年》)。
今天早上所亲历二。一,挎包的拉链头脱了,难以拉动,我为此去修鞋小摊。师傅是祖籍四川的中年人,他先剪开末端,把新拉链头嵌入,再缝合。活计并不简单,而拉链头也是他提供的。我从头到尾看他操作,心里想,没10块钱怕不行,后悔没先问价。修好以后,他说了价钱,我把13块递过去。他说:“就三块。”把多出来的退给我。原来我听错了。其二,我在街旁的玩具摊档,看中了“钓鱼”的游戏盘。我问价。老板说32块,我按照“街旁小贩必漫天要价”的常例,还价25块。他说28块。我同意了。他给玩具换上新电池,试开。我点头。他把玩具放进盒子,还说“旧电池也送你,别的玩具用得着。”我谢过付钱,他只收25块,说“够了”。
往换了拉链头的挎包放上玩具,回家走。太阳毒辣,笨拙地施以一身淋漓汗,我的快乐不下于坐船游莲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