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城住下,已是第3天,没多少亲切之感。我
的青葱岁月,多半消耗在这里,上中学,进修,工
作,前后13年。30多年之后,相见不相识,总是迷
路,总是纠缠在“过去这里是什么地方”一类无聊
的追问上。其实,似曾相识之物,并非全部失踪,
比如,离母校最近的石化路,尽头处一行在拆迁大
潮中幸存的矮小铺子,那里住过我的两位同窗。从
破旧的雕花玻璃窗的缝隙偷窥,也许旧物尚存一
二,哪怕仅一面屏风。然而,无论走到哪里,都没
有一根足以把我累积的乡思爆开的“引信”。前天
下午,冷空气抵达,满目萧索。黄叶,脚下;落
花,阶前。从旅馆的第10层望下去,灰蒙蒙一片,
全是陌生风景。在环城大道上漫步,手给冻得不敢
离开夹克口袋。中午,大商场前的广场,被劲风收
拾得干净无比。几乎没有行人。一只被开摩的的郊
区农民遗落在露天桌椅下的毛线手套,格外醒目。
最强烈的感觉是举目无亲。城中岂无故旧?可
惜此刻愿意见面、聊天的,要么出差外地,要么出
了国。在一道撒满白色垃圾的河涌旁边走,想不出
它从前叫什么名字。新建小区旁边,一个被拆平的
城中村,单单留下门楼,欲倒而未倒,在围墙边和
瓦砾作伴。骑楼下,老人袖手坐在竹椅上,随我的
脚步扭动僵硬的颈部,其实他在发呆,并没看我。
我是和他丝毫不相干的外地人。
本来,故乡是教归人心里踏实的地方。尽管早
已晓得,乡愁未必能落实到眼前。从前的山川草
木,照过一头黑发的水井,留下寻找最初花瓣的解
放鞋印痕的梅林,已一一被记忆选择,洗涤,诗
化,归档于虚拟之乡。此刻想要的,无非,如上小
学时全班同学参与的“追踪”游戏,一路用粉笔在
树上、石板路上、凉亭的圆柱上划下的箭头。家
乡,给我一星半点“从前有过”的标识吧!在急需
取暖的冬天。
一路这般暗暗念叨,论心境,自作多情,自嘲和自
虐的成份均有。信步走向一个摊档稀疏且散乱
的菜市。远看便知道,它并非正式的贸易场所,无
非是一些决心省下租金和税金的郊外农民摆摊之
处,说不定城管三天两头来驱逐,小贩手上那把祖
传的小秤怕要被折断。好在此刻太冷,执法者猫在
办公室享受暖气。
就在这一刻,消逝了数十年的“冬天的城”完好
无损地回来了!原来,乡愁也是神出鬼没的灵感。这
一回,它所依托的,是炉火。菜市的简易帐篷下,给
冻成惨白色的番石榴和干瘪的甘蔗旁边,五六位中老
年人坐在矮凳或长凳上,围着一个炉子,一双双布满
皱纹的手伸向中央。朝天炉子底部,通红的木炭行将
烧尽,黑色转为锡白。为了延续,主人向炉子加进木
头、纸板和树枝。放在最上面的,居然是一块圆柱状
蜂窝煤。橙红色瓦器,兼容并包如此,堪称一绝。放
炉子的地方虽有帐篷挡着,狡猾的北风依然钻入,把
热气刮散,于是,远处摆卖猪肉的、芹菜,柑橙的无
牌小贩,即使享受不到它的暖,抽抽偶尔滴下清涕的
鼻子,也带上炉子发出的,除夕油炸煎堆般的焦香,
带上一点儿辛辣。
站在炉子旁边,想起白居易的名作《问刘十
九》。他拿来烫新酒的“红泥小火炉”是不是这
样?南国无雪,但冷成这般沉重和压抑的氛围,“
能饮一杯无”自然是最得人心的发问。我走近,热
气烘着脸,手离开并不暖和的裤袋。一两分钟以
后,我这“外围分子”衣服较少的腿部暖洋洋的,
老脸热乎乎的,肯定罩上红彤彤的火光,比人们赞
美的夕阳红更加抢眼。可惜,炉子旁边无酒壶,时
间和场合都不对。热气中高高升起的,是谈兴。清
一色的台山土话,我的耳朵虽被冻硬,也不难分辨
出围炉者的籍贯——仓下乡一人,朱洞乡二人,三
八镇一人,四九镇一人。“死蛇炳的舅仔,大把世
界,前几天从纽约回来,今天在喜临门摆酒三十
围!”禽流感警报之后,土鸡价格的涨势。阿晴她
妈种的芥兰昨天被人割了。南村阿洪起新屋,钱不
够,向某某借,借不到, 反被“喷了一面屁”。夹
杂着被广府人安上“骑马过海”一类感叹的台山粗
话,原汁原味的烟火气。
我抓到你了,家乡的严冬!青春是冬天一竿枯黄
的竹子,触目的瘦,无力,尖利的叶子应着风声微
吟。那个冬天,城里也这般冷落,县前路骑楼下,用
杉木板围起一角,替人补脸盆焊水桶的老鳏夫,吸着
长长的鼻涕,拉风箱的手皲裂成足以填进三个分币的
口子。在从他面前走过,走进隔壁的印刷厂,坐在被
白色纸筒包围的车间,一本本地检查刚刚印好的《毛
主席语录》,记不得新书好闻的墨香,难以磨灭的是
对猩红封皮的畏惧。书页上黑色的铅字,一似水面的
落叶。工资是记得的,一个月12块,勉强够吃半饱的
午餐和晚餐,早餐被省略了。
除了印刷厂负责监督我们的师傅格外严肃的神
情,和非物质有关——“印语录出错,可是要坐牢
的!”冬天的记忆充斥着饥饿。原来,“吃”这本
能,比任何思想更加“战无不胜”。城里的冬夜,
在专政的年头,并没有疗饥的地方,上初中的60年
代,还有供给8分钱一碗的净面的小吃档,在文革中
给清理掉,剩下不多的“工农兵饭店”,教一无所
有的学生却步。那时节,冻得牙齿打架时,小瓦煲
冒出的锅巴味,夹带腊肠或者某种霉香型咸鱼的香
气,那是人间最大的诱惑。
思绪飞过一排灰不溜鳅的台湾相思,在山上一
座红砖碧瓦的宿舍停驻。灯光下,戴“红卫兵”
袖章的高中生和中年人,前者是我,后者是和我同
在“延安人战斗队”的刘老师。我专写和“老保”
(保皇派)对骂的大字报,他以略具“礼器碑”骨
格的隶书抄成大字报,贴在城里“牛屎巷”口的大
字报棚上。旋即观者如堵,这里有小文人最初的成
就感。此刻,我们都退出战场,他在自己的房间,
点着迷尔的酒精炉,用鋼精锅煮了两坨虾子面,盛
在茶缸。两人对坐,他慢条斯理地吃,我雪雪有声
地“吸”。他微笑着看我,把自己的那份再分为两
半,匀一半给我。北风嘶吼,把教学大楼上的大喇
叭声塞进窗缝,是某一派的《最最严重抗议》,因
为他们的总部被对立派砸掉。刘老师心情甚佳,由
于他刚才在批斗县委走资派的现场看到,他的“黑
材料”已从人事室的档案柜里拿出来,公开烧毁。
他的家庭出身是富农,最怕被人翻老底。心病就此
告一段落,所以煮夜宵庆祝,邀我作陪。吃饱了,
谢过刘老师,跑步回到宿舍,这么冷的天,居然出
了大汗。还有吗?在炉火烧炙下,骤然生猛起来的
记忆,能把触角伸向哪里?人工湖的残荷,正市街
小食店门前飘摇的灯笼,环城南路的牛车。在四壁
乌黑的泡水馆,买一分钱沸腾的水,冲进盛着葛粉
的茶缸,用汤匙搅拌,便成粘稠的“糊”,迫不及
待地喝,把嘴巴烫出泡来,是哪个冬天的星期天?
只有健康路“永新泡水馆”的大灶,才这般热!
家乡,被层层叠叠的岁月所掩埋的家乡,在火
中复活。为了报答火炉的主人,我买了两斤卖相甚
差的苹果。
(本文作者刘荒田,台山市水步镇人,现居三藩市,
是旧金山美国华文文艺界协会会长,著名散文家,有“
金山派”扛鼎作家之誉,已在国内出版著作26种,其中<
刘荒田美国笔记>2009年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
文学奖散文类首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