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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倒行头顶上,整整齐齐的两排落羽衫,有若白金汉宫前的卫兵,傲岸,自信地护卫着逶迤到城市高楼群落纵深处的河涌。脚下,落羽衫的叶子。眼下是新历2月,农历正月初八。大年初一春风便来了,它和岁暮的寒风的区别,脸颊马上感受到——潮润,别小看往轻度雾霾里注入的水分,靠它,群树所蕴藏的春意一激灵便醒过来。遗憾的是,万物的复苏才开始,落羽衫纷披的碎叶便谢幕。整体凋零,落羽衫一年似乎就这一次。 怪不得“落羽”落得如此盛大。昨天来了寒潮,风声凶猛,在窗外吼了一夜。今天,河旁的红砖小道和斜成45度角的花岗石河堤,密密地铺上了落叶,黑色的,褐色的,带小半暗绿的,黄的。今天傍晚,河面几乎没有落叶,胜任愉快地充当镜子,落羽衫光秃秃的枝干和忽然变蓝的天空,排在水下。 河边小道上的落叶,清洁工没来得及搬走,风夭矫的尾巴,乘机制造一条别致的“叶路”。堆得有厚有薄,一高一低,踏上去,松松的,软软的。簌簌之声次第响起,台湾一位诗人,把落叶称为“曾经有过的歌唱”,此刻,脚下可是春雨的微吟?我“哟”地叫了一声,把脚缩了回去。踩痛了你吗,叶子们?为何这般舒坦,这般溜滑,又这般坎坷?马上想起王鼎钧乡愁散文中的名句:“还乡,我在梦中作过一千次,我在金黄色的麦浪上滑行而归,不折断一根芒尖。”落叶和麦浪是近似的,我的步履虽然不能不折断落叶的脉和梗,却一样是梦幻里的“滑行”。在纽约法拉盛区栖迟数十年,从来没有回过故乡的游子,和在故土一个古城落羽衫林子下低回的归人,共同的行程是:回家。这个家,不复具有空间和时间的意义,它在记忆,在童年,在终极,成为形而上学,成为宗教。 大地承托落叶,落叶承托我的梦。在落叶上行走,必须和平日所采用的方式相反——倒行。倒行之必要,一如布谷声里的农民插秧,以不断的后缩创造春天;惯于前进的脚,需要以反向移动激活偏废的器官,补救单一运动所造成的偏差,阻遏贪婪的攫取,抵销膨胀的欲望。唯反进为退,才能实现平衡。进一步说,只有逆向,才能回到往昔。 何等美妙!我起步在关节僵硬的晚年,往下,是负重而腿脚强健的中年,是倔强而伤痕累累的青春。脚下,是深山的一个谷底吗?我变为一无所有的知青了,第一次上山打柴去,挑着两个柴捆子,呼哧呼哧地,从百米深的谷底上登,坡真陡,鞋底一滑,摔倒在茅草堆,它也这般松软温柔,我不愿爬起来,它要是床,多好!我变为山岗上的少年了,谁是我的伙伴?两个人,各各扯了一根自认是“最强韧”的狗尾巴草,和对手的草交缠,起劲往自己方向拉,看谁的先折断,胜利者叉腰看着,失败者在草地打10个滚。我愿意次次败北啊,只因为春雨过后的草地,酥软一似落叶,且散发着山稔子花的清芬。嘶嘶嘶,轰隆隆,路旁响起爆炸声,三个不大不小的孩子在放烟花,这是他们整个春节唯一的冒险与奢侈,火花在落羽衫上飞溅,在落叶上空交叉划弧,我被惊醒了,但马上回到梦里——记忆的录影带,已“回放”到村里老屋带趟栊的大门前,一堆堆可和落叶比美的鞭炮纸屑,红彤彤的,我的太阔大且裤筒卷了三截的士林布裤子,袋兜里盛着许多封红包,里面的角币和分币可以换鞭炮、公仔纸以及炸豆腐角,前路在背后,但不必回头看,因为太熟悉的缘故。这刹那,落叶成为代表最高礼节的红地毯,我踏着它,又庄严,又伤感地进入生命的始发站,那里,喇叭花缠着篱竹,小蚱蜢关在火柴盒。这时,风愈加凌厉,低头,一些狡黠的叶子,在叶堆边缘滚动,涌向我的身后,也就是我的前方,它们是为了承载我的脚步而紧急集合啊,我的感激无以复加! 二,归宿毕竟不是白雪覆盖的北地,南国的严冬依然以绿为主调,色略为暗哑,是雾霾使然。绝大多数树木,生机倒是维持着的。落叶却是问题,难怪,“摇落”是冬天的主旋律,一如萌发是春天的专业。河涌边的水泥路面,虽然三天两头由清洁工的扫帚监管着,落叶依然不断,下罚单的人管不了风。我抬头,紫荆树、小叶榕、木棉、凤凰,棕榈、苦楝,都约齐了,不紧不慢地下疏疏的枯黄色雨。叶子回归泥土,树继续生长。以人为喻,落叶似乎和剪掉的毛发、指甲,以及肩上的头皮屑相类。不过,落叶最近似的,还是人的记忆——它从过去来,生命虽然终结,但留下痕迹。一个三岁的男孩,从自行车跳下来,在落叶成堆处蹦达,把叶子踢起来,伸手去抓,哈哈笑着。跟在后面的,是年轻的爸爸。生怕宝贝被叶子绊倒,小跑着过来抱,男孩不让,蹦得更欢。男孩的童年是富足和安全的,看从头到脚的装束就晓得,小自行车的后轮有3个,一大两小,确保不会翻车。人在小小年纪,还没有多少“落叶”,连“不识愁滋味”的自觉,也要10多年后才有。冬天这一场景,却可能成为这位父亲最美丽的一片“落叶”,连同无一丝云絮的瓦蓝瓦蓝的天,以及河里载着落叶的水。这么说来,孩子戏弄的,只能是别人的“落叶”了。不过,我作为旁观者,不会成为这对父子的“落叶”上一丝纤维——他们不可能注意到一个不相干的老人。就在孩子大呼小叫的时候,白烟在别墅区的铁栅栏内冒起,夹着呛人的辣味。我跑过去看究竟,我的天,有人在“纵火”!火起自一堆落叶。落叶堆在小楼外的菜园旁边。在多层住宅密布的城市,被两米多高、画戟般的铁枝所圈的区域内,是彼此间距离够阔,带前后花园的许多栋三层高小楼,教一般百姓眼红的高级住宅区。本来,不可能有人在里面躬耕陇亩的,然而,一个老妇人,在菜垅周围忙碌着,扫拢地上的落叶和枯枝,扔进火堆。枯叶噼噼啪啪地爆响。借着频频添加的燃料,通红的火舌离横过的电线不到几尺。不远处的木瓜树,一定被烤得生疼。然而,老太太镇定自若,原来,火堆旁边排着三个水桶,平日拿来储存浇园的雨水,此刻成为消防设备。老太太是谁?不会是佣人,该是房屋主人的母亲或岳母,她从乡下来,照顾孙儿女和做饭之余,以种菜代替城里人流行的搓麻将,自得其乐。而把落叶枯枝付于一炬,则是种田人沿袭千百年的方式。按说是十分之合理的,垃圾不必外运而就地变成有机肥料。不过,在城里却犯忌,一来,一旦失控就成为危害公共安全的罪犯;二来,造成空气污染。欧美的城市,在污染严重的日子,禁止野餐和烧荒,谁违犯要吃官司。她不懂,也不管这么多。眼下是星期二的午后,亲人要么上班要么上学,她是菜地上至高无上的女皇。我在烟气中微笑着,看她麻利地奔忙,把一把把落叶撒进火里,生怕接续不上。她戴着长长的塑料手套,怪不得在草丛里扒拉如此勇猛,懂得保护粗粝了大半辈子的手,是她唯一的“城市化”吧?被焚烧,转化为比腐殖质更肥沃更环保的养分,该是落叶最好的归宿。不甘成泥的部分,则化为烟。怪不得一位韩国诗人说,落叶的故乡是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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