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了两年再教育,涂鸦陋习非但未戒掉,久而久之,还在附近乡间有了一点小名气。
一九七二年,附近的大塘村有人盖新房子,来人找我帮忙画墙画。
大塘村不属联丰大队管辖,所以我不认识盖新房的主人,加上我从来没画过墙画,没有自信,我有点犹豫。
老彭正好在旁,乐观其成, “行,没问题!” 迫不及待,他就越俎代庖,帮我一口答应了。接着,还自告奋勇,代我前往邻村,与屋主洽谈有关细节事宜去了。
我心里忐忑,老彭对画画一窍不通。俗话说,隔行如隔山,各行各业各有学问,不懂,他怎么跟人家说。
我的担心显然多余,老彭嘴上的功夫,出神入化,是天生的能言善辩。平常在人前,只要他一开口,就有如佛祖讲经般,说的是头头是道,天花乱坠,听的人,则个个乐不可支,甚而笑得马仰人翻,最后糊里糊涂都顺了他的意,而且那些中了他计的,也不后悔。这等本事,也不由你不服。
老彭很快凯旋而回,眉飞色舞,将他的谈判经过讲述一番,听得我张大了嘴巴,他的太太更笑弯了腰。
彭太太没想到,这次老公还把牛吹上了天:
“笑死我了,你会画画?你连画个鸡蛋也不会,骗谁呀,谁信你呀,哈哈哈哈!”
原来,老彭在主家面前,公然声称自己就是画墙画的大师傅,带了一位刚出师的高徒,那高徒自然指的就是我。为了给高徒一个大显身手的机会,作为出师之作,他这次打算不动手,只在旁边作指导性观摩,全程就让高徒执笔。末了,他还信誓旦旦,保证高徒一定青出于蓝,不会丢师傅他的脸云云。彭太太听他吹得太离谱,故而笑得喘不过气来。
“妇人之见,你看这是什么?”老彭在饭桌上甩出一张大团结,得意地宣布,“我们明天就去买颜料!”
钱都到手了,生意算成交了,至于是不是骗人,端看我的本事如何。老彭把赌注全押在我身上了。
我平素不善弄虚作假,对老彭的计划虽然觉得有点不妥,但他牛已经吹了,我惟有配合演出,不能让他丢脸。再说,若不是他,我未必有胆量去接这份差事呢。
其实我也很应该出去闯一闯,见见世面了。帮人家画一次墙画,能赚一笔小小的外快,虽然不多,总比拿工分容易呢。
我们出勤一个整工才三分钱。三分钱能买什么,刚够买一小块豆腐乳,一顿饭,不省着点还不够送。
想起第一年分红,分得了三块钱,我作了全年吃白饭的打算,回到台城,到天桥百货公司孤注一掷,买了一只口琴。
此后的生活如何拮据可想而知了。此举我并没后悔。因为每到晚上,当我的口琴声响彻了竹山村漆黑的夜空时,全村的青年男女,就纷纷被勾引到我的陋室来了。我不再孤独寂寞,那三块钱的代价,值得吧。
画一间屋子的墙画,听说至少可以拿好几块钱,抵得上全年收入,还可以买多一件什么乐器呢。我们何乐而不为!
其实,老彭并非是我刚刚所形容的那般不学无术,他还真是我的师傅。人家可是部队文工团出身,台前幕后,弹唱打舞,无所不能。我跟他学乐器,算得上他的高徒。
穷风流的我们,既身无分文,总不能坐失改善生活的良机。
我所顾虑的,是没有画墙画的经验,根本不知道要画什么。
临急抱佛脚,我趁着去买颜料,与老彭绕道到上泽附近的几条村子去转悠了几圈,看看别人的房子都画些什么东西,暗暗记在心里。
为了怕露馅,老彭跟我串通好,到时我一定要装扮成学徒一样,对他毕恭毕敬,事事请教。然后还考虑到,他如果总在冒充师傅,完全不动手也会露馅,所以我须把底稿画好,好让他偶尔也来填填颜色。
老彭的热心,促成了我平生第一次的画墙画。
第一道难关,是我始料不及的,克服高空作业的恐惧。
小时候,在台城我所见的建筑工地,全是用竹子搭棚。竹棚非常稳固,人爬上去有安全感。
但是,当地人建房子,设备却是非常简陋,他们只是用两根松木斜倚着墙边,用绳子横吊着两根并排的木头,他们就半天吊地站在上面,全无恐惧地砌砖垒墙。
画墙画的,当然也是一视同仁,别无特殊待遇。
这是一间两层的农舍,建筑工人已经完成了墙壁粉刷,就等我们了。
沿梯爬上去,低头一看,离地两丈多高,旁边没有扶手的,脚下摇摇晃晃,危险啊!这样的险境,哪有心思画画?
我不敢站起来,只敢坐着画,但坐着不够高,我只好让工人们帮忙,把吊着的木头升高了几尺,才算勉强解决了畏高的问题。
老彭呢,在下面抽足了烟,就爬上来坐在一旁“指导”我。其实他也是闲得慌,想找点差事来做做解闷。
大师傅能做什么呢,我早心中有数了。他的太太不是说他连鸡蛋都不会画吗,我就叫他画鸡蛋呗。
一般的墙画,都会在墙裙上画些装饰性的二方连续图案,我为让老彭容易上手,就来了一个大改革,叫他随手画些大大小小的卵状,远看上去,就象一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相信效果也不错。
我敢胡来是胸有成竹的,我和老彭合谋过了,如果主家有异议,我们就可以狡辩说,以前的墙画都是封资修的东西,不能照搬了,我们画的不是封资修的东西。
主家也许很信任我们,因为他一直没露过脸,更别说提意见了。
示范一回后,老彭就基本上手,开始在那里专心描他的蛋。
当晚收工回到村里,老彭从口袋里掏出几片整片的红糖来,我的眼睛都瞪大了,哪来的?
原来他那天来洽谈时告诉主家说,调颜色,需要两斤红糖!主家在我们开工首日,就把三斤红糖交给老彭了,比他要求的还多了一斤。
怪不得他刚才爬上来时,口袋里鼓鼓的,表情怪怪的。
“你偷人家的糖?”我有点无地自容。
“什么偷?三斤糖怎么用得完,主家大方多买了一斤,不就是有意送给我们吃的吗?”老彭振振有词。
我哭笑不得。
红糖是定量配给,需要糖票购买的,怎能强人所难,况且,谁说调颜料需要用红糖了?
当晚我们有糖水宵夜吃。不吃白不吃呀,我是怀着愧意吃的,这愧意至今犹在。
画了两天,完成了大半,我开始画主体的图案了,我为主体图案设计了一对青龙。
老彭已经无所事事,一直坐我旁边给我当下手。此时他已经放下了大师傅的架子,也不在乎别人知道他冒充大师傅了。
两天来,我都没敢跟主家打照面,因为老彭一开始撒的那个谎,我很怕不小心露馅了。而且,老彭喜欢信口开河,说错话出洋相绝不脸红。我不行,我怕到时找不到缝来钻,无地自容,所以就不敢跟他一起找主家说话,连主家的屋内都没踏进去过。
要说老彭对绘画一窍不通,其实也不正确。在我画龙的时候,他给我说了一个很重要的画龙规矩,他说,画龙的步骤,无论如何,点睛,一定要放在最后一笔。
这规矩源于梁朝张僧繇的画龙故事,是否可以当真,我不以为然!当然,规矩是可以遵守的,我就是不信我有能耐把龙画活了。
于是我听从了老彭的建议,一对青龙画好了,还没点睛,就下去吃饭了,打算饭后就隆而其重地来点睛。
这一下来,就出事了,也牵出了一段奇缘。
主人家为了答谢我们,在家里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我首次踏进了主人的家门,主人热情地出来跟我握手。
主人自我介绍说,他叫梅逸民,喜欢写文章,很有兴趣结交美术界的朋友,因为当过老师,大家都叫他梅老师。
梅老师没架子而健谈,我很快就没了拘束感,与他交谈起来。我虽份属晚辈,但却因说话投机,这一谈就没了时间概念。从美术谈到文学,再谈到诗词,直谈得天昏地暗。
外面,果真已是天昏地暗,风从门外吹进来,外廊卷起的旋风,把地上的碎树叶都吹上桌子来了。眼看将要下雨的气氛,把我惊醒了。
点睛!我画的龙还没点睛!
梅老师说,那就先点了睛,回来再继续聊吧。
我匆匆跑到外面一看,坏了,工人们以为我的工作已经完成,竟把那两根木头给拆掉移走了!我跟梅老师谈话太久,他们早收工回家了。
跑回去跟梅老师要了一把梯子,一靠,不够高,怎么办?
天色明显地暗了下来,天边乌云密布,看来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情急生智,我想了一个高空点睛的权宜之计,找来两根晾衣服的长竹篙,用绳子连接加长,一端绑上一支蘸上浓墨的毛笔。
高举这支可能是世界上最长的毛笔,颤颤悠悠地来到墙根下,抬头一看,不行,角度的关系,看不到龙眼睛的准确位置。高空点睛的难度太大了,此时,就算我有视角转弯的特异功能,也未必有本事一笔点到正确的位置上。
毕竟那龙的眼睛,只有一个硬币般大小。而一丈多长的连体笔,在风中左右摇摆,根本定不下来。
“高点,再高点,左一点……”老彭这时是真正成指挥者了。
折腾了很久,手臂都举痠了,随着老彭一声“好好好,点!”方才大功告成。
刚仍掉长笔,豆大的雨点就从天上砸将下来,啪啪作响。来不及看效果,我就急步飞奔回梅老师的屋里,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已全身湿透了。这哪里像雨,简直是兜头倒了一缸水似的。
大雨就这样开始长落不停了,我一边在灶边烘衣服,一边和梅老师继续谈诗,直把原本最健谈的老彭闷昏了头,在一旁打瞌睡。
天色渐黑了,我们告辞,穿上梅老师借的雨衣,还有他借给我的一本用胶布包得严严实实的诗集,冒雨回家。
此后,我一直与梅老师保持着联系,在他主编的〈端芬文艺〉上发表我的诗作,参加他主持的业余作者座谈会,我瞎编的歌曲还被当成优秀作品,被推荐到省里……
写作自此也成了我除美术以外的另一个爱好……
后来,我为这段奇缘写了一首七绝曰:
不疑村野藏高卧,乃信神来笔有灵。描罢青龙云欲动,金睛一点雨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