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絮语
刘荒田
雾霾盘踞多天,下午,万众期待的北风起了,劲道虽不足,但天空至少半边明朗起来了。这些日子,西面在建大楼盘积木一般忽高忽低的轮廓,在三台起重机的拱卫下,本来颇具王者的气势,可惜躲在阴险的雾幛里,此刻终于清清爽爽地现身,一本正经地托起不带毛边的夕阳。我在街上随兴闲逛。背后是阳光最后的微温,前面是被风戏弄的衣襟。放眼看,一切无不悦目,当令的洋紫荆花,把绛红色布满汾江南路的十字路口,教只管争先的钢铁之流显出稀有的温柔。
真好,黄昏的好,在宁谧,一派无远弗届的静。前几天被雾霾围困成眯缝小眼的落日,仿佛在云端里迟疑着,要选一个状如眠床的山头,好舒服地躺下。无遮拦地射下的阳光,被秋风染出醇酒般的黄,没有霜,却有轻寒沿街道中线的绿化带悄悄传递,火热的美人蕉因之而萧索了少许。我的心头,涌动着异样的情绪,那是至为开阔的苍凉之感,迟暮之感,恬适之感。
又找到失去很久的秋天黄昏了,那时节,傍晚,在村头的塘基上端坐,眼前是平坦辽阔的田垌。收获是两个月前的盛典,如今,被田埂切成一个个长方形的稻地,铺上可以和太阳比美的黄色,那是稻茬。弯腰望去,稻茬如海,伸延到青山脚下。归雁在目力可及的远方,一个人字,把偌大的天宇缓缓地旋转着。乌桕树恣肆的红,把枫叶比下去了。我一次次地向着白云诉说,这就是最好的季节,最迷人的风景。一切喧嚣,落进田野中央的小溪,都会被过滤成至为清澈的琶音。母牛和小牛哞哞在榕树下,叫唤自家儿女回家吃饭的嗓门在深巷尽头。鸡群在脚下,不识好歹的狗在追逐善水的番鸭。这就是我心里珍藏的秋。它早已成为神秘的暗示,它形成以后,不管在何时何地,只要受到近似景色的“点击”,它就跃出心头,外化为一切。
这样的心理活动是饶有趣味的,途径和陶渊明诗“心远地自偏”近似,第一步是“心远”,让灵魂回归昔年秋光。第二步,“地偏”,昔年的秋所营造的氛围再度笼罩一切。我就这样,把古镇的世俗人生幻化为“暖暖远人村”,“鸡鸣桑树颠”。我惊讶于自己一厢情愿的偷换!
“盲人按摩”前的白床单,飘成山岗上的风筝。“何妈妈绿豆饼”的玻璃柜台里,为何陈列着家乡的“乌芹藤糍粑”?我忍不住馋,买了一打带白芝麻的饼子,一路啃着,白色饼屑落在草地上,这是我不忍踩碎的晚霜。汗蒸店的门打开,我瞄了一下里面,水汽没有冒出,可是,我分明看到路灯下,氤氲着古兜山基部的岚气。新开的“鸭子火锅”,还没客人进门,两个小孩子在桌下爬着,该是老板娘所放牧的小羔羊。远方,镭射光从中间残忍地剖开深蓝的天空,我听不到呼痛的声音,只想到,极稀罕的雁唳,也是这般切割的,零碎一些罢了。
日头已在楼盘的间隙消隐,到处是灯光。黄昏至此,没有戏唱了。我穿过城中村。里头多的是小孩。“大麦村”牌坊下的小摊档,几个下班的打工妹,把羊肉串放进口里,被辣得咳嗽连连,从竹签上暗红的辣椒酱,我看到乡村的煤油灯。空地上尽是孩子,闹得不可开交。这就是入夜的禾堂。
我缓缓走着,走过昨天,这是从人生起点开步的穿越。我不会犬儒到非把今天的一切贴上乡村的标签,不认可生命迁移,场景转换的事实。我是说,人老了,如果找不到今昔的参照系,如果不能发现“暗示”的内在关联,就难以享受正在进行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