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刘荒田
新历11月中旬,立冬已过,在旧金山湾区,正式的秋才登场。其实,若论自然界的秋意,以金门公园植物的齐全,枫树不会没有,但我从未在市区内见到足够火候的红叶,偶尔遇到日本枫,枝干和叶子都小巧如穿和服的东洋女子,红倒是地道的,整体的柔美和纤巧也足以动人,只是,和东海岸铺天盖地的红叶比,太小家子气了。可是,走出旧金山十来英里,到“蜜儿不来”市,景观便小有不同。这么往南稍稍移动,秋色不但有了细腻得多的层次,色彩的谱系也大大扩展了,单说红色,就多了堂堂正正的大红。我是在一条僻静大街上撞上这样一棵枫树的,当场惊叫一声:好旺的火啊!我几乎听到火苗噼噼啪啪的爆裂。在树下停伫,秋风过处,瑟瑟有声,凝固的红色形成脉动,光线游走其间。如此纯粹的色地,有多少片树叶就有多少颗迷尔落日。以季候喻人生,深秋该是后中年,如果你拥有松柏顽强的绿,拥有富于沧桑意味的褐色和霜的瘢痕,拥有落叶乔木的萧疏,拥有菊的气度和兰的资质,那自然好极。可是,难道不会为了日子太温吞水而厌腻吗?这种红,乃是大起大落,雷霆闪电,呼天抢地和斗酒诗百篇,长歌当哭和狂欢达旦。人生的顶峰体验,虽然短暂,但它往往能标出生命所伸展的极限。而枫叶的血红,该是情的极致。未经泣血,不曾断腕,爱的平稳诚然可喜;但你只能枯守老生常谈的绿。枫树的后面,街两旁是梧桐,疏疏落落地排到尽头。“秋风落木愁多少,”叶子早掉得差不多,枝桠伸向天空,仿佛无数只瘦骨嶙峋的手。叶在地上翻动着,或静止着。叶的颜色,没什么看头,夏天水嫩的绿沿叶脉逃光之后,边缘蜷曲的叶子薄成穿过窗缝的风声,色浅淡,介乎黄和白之间,这无所谓,教人叹息的是叶子没一片不破损,不斑驳。你由此知道,凋谢不是由开始到终结的渐变,而是一路加重的刑罚。其实,梧桐的颓相本来没那么难看,坏就坏在紧靠一树醉红。要命的对比。看够了,我开车离开。一片明黄大呼窿地遮蔽眼帘,揉揉眼睛看,是银杏树。它的可爱在纯净,就这么固执地黄着,不肯接受别种颜色的渗透。地上一滩落叶也黄得干干净净,在风中颤动如琴弦。我欣慰地笑了,再一次扫视街道全景,大红在中,后面是褐,前面是黄,秋的层次分布在这里。大自然自在自为的生命,展现了秋的三重境界:枫的热烈,梧桐的衰败,银杏的洞达。阶段并无高低之分,一如人生,完全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