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斜阳,我和阿忠来到端深备战公路玄潭(下水)指挥部报到。端深备战公路,是从端芬直通深井的公路。在此之前,这两个公社之间尽管接壤,由于连绵大山的阻隔,没有公路相通,竟如咫尺天涯。去深井,要绕道广海、沙栏、海晏、汶村、横山。县城去深井就更不好意思说,要从邻县开平的赤水东山那边绕过去。兜兜转转,路程至少要多一倍以上。
放着近路不走偏要兜远路,并非大家蠢,只因这方圆百里,山高路陡,修路极不容易,舍近求远,也胜于走这险径。
鲁迅说,地上本来没路,走的人多了,就变成了路。
名人的话也不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
我就说,这里本来也没路,想走的人也不少,因没法走,所以总变不成路,到如今下决心修了,才有了路。
当然,我说得这么累赘,这么没哲理,所以注定成不了鲁迅。
要不是反帝反修,伟大领袖就不会发出“备战备荒”的号召,就不会修备战公路。要不是因应世界革命的需要,也不会作修筑端深备战公路这个破天荒的伟大战略部署。只有顺应历史潮流,才有天堑变通途。
我是生逢其时,有缘成为这项破天荒工程的一名民工,与有荣焉。
工程不知始于何时,我们来到时离通车尚远,但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已见雏形,相信在此之前,这里有过大规模的开山筑路运动,虽未及秦始皇之修筑长城。
我们的建桥工地,是在田坑村附近的一处峡口,这里不但终年有山泉沿溪流淌,但逢雨季,溪水会演变成爆发的山洪,水势凶猛难当,所以必须在此架设桥梁予以疏导。
报到之后,由指挥部人员带路,我们沿着羊肠小道,翻过山坡,眼前就是一条丈余宽的溪涧。我们踮脚跣足,踩着露出水面的鹅卵石,小心翼翼,一步一蹦地淌过了哗哗响的清澈山溪。到了彼岸,再走数步之遥的小山丘上,有两间非常简陋的泥砖屋,稻草盖顶,竹杆为梁,那就是民工宿舍。宿舍前的空地上,还另有一茅棚,像是伙房。伙房青烟缭绕,香气扑鼻而来,犹听得一片热闹人声。
我们被领到宿舍前,低矮的门口,要低头才能钻进去。里面没窗户,所以很昏暗,只见到处是用绳子牵扯着的乱七八糟的蚊帐,地上稻草狼藉,稻草上的被铺杂物也狼藉,可以想像,民工全是打地铺睡觉的,别指望有床。
地方狭小,我们迟来,几无立锥之地,只能在最尽头的墙角、没几根稻草的泥地上,找到属于我们的位置。这晚我们就要睡在这泥地上。
我的行囊极度的简单,一个妈妈亲手为我缝制的牛仔布旅行袋里,只有一套打满补丁的换洗衣裤,一条铝制汤匙和一个搪瓷口盅,一支半秃的猪毛牙刷。还有一条洗脸用的高丽巾栓在旅行袋的肩带上,这是时下流行的行军装束。我没有蚊帐,打算与阿忠同铺共用。
一位年约三十的民工主动迎上来打招呼,“嘿,老比……”端芬话,老比就是老表。
一见面就认亲戚,这是当地民风,见到陌生人都这样称呼,这是他们的礼貌,就像当时我们称陌生人为同志一样。称老表显然没那么见外,不像叫同志那么严肃。
这位仁兄得知我们是知青后,显得兴奋异常,随即自我介绍说,“我名字叫原子人,大家都叫我‘原子人’,不过我现在已经改了名字叫‘核人’,你们以后叫我‘核人’就得了。”他解释了为什么起名叫原子人,现在为什么改为核人的缘故,听来颇有趣。原来在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成功时,他就宣布改名原子人了,后来核弹再爆,他又说要改名核人,但别人都不改口,还是叫他原子人。依我看,将来若中国人登陆火星了,说不定他还会宣布改名火星人呢。
原子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跟我们说了一大通,令我们一下子消除了陌生的感觉。
待我们安顿好,原子人招呼我们到外面去,向外面正在大快朵颐的民工们高声介绍说,各位,这两位是新来的兄弟,大家先认识认识,以后多多关照。
有几位民工一边吃一边转身看我们一眼,但好像没什么人跟我们点头打招呼。他们都是从各大队抽调来的,但比我们早来了不少时日。
看来,原子人也没什么号召力,对我们这两个城里来的知青,他们没怎么搭理。
对知青态度比较冷漠,在当时是很普遍的,这不能怪他们,因为知青们以前大多是打砸抢的红卫兵,现在倒霉了是活该,而且,知青们到农村来除了帮倒忙,还分薄了他们本来就不多的口粮。有些农民兄弟不大欢迎知青,我们也心知肚明,但没办法啊,我们也是身不由己,只能尽量夹尾巴做人。
见场面有点尴尬,原子人拉着我们就往人堆里挤,一边挤一边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来来来,一起来高兴高兴,吃点狗肉补一补……”
今天刚好是他们聚餐,他们向当地的山民买了两条狗,烹了,美餐一顿。那年代,没肉吃,大家都馋得慌,四五十人吃两条狗,看来略嫌不够。
夜幕已降临,群山开始越发黑暗,只有棚子里石头垒成的灶底下,透出忽明忽暗的火光。我们饥肠辘辘,闻到狗肉的香味,口水也不知吞几回了。
钻进棚子里,一大堆人正围在一口大镬旁,半蹲半跪或站着的都有,人人手持竹筷,向镬里翻挑拨弄。狗肉味、粬酒味、旱烟味和汗臭味浑然一体,浓郁而混浊,与百步之外的清新空气,幡然不同世界。
“让一让,让一让。”原子人大声嚷嚷着。本来就人满为患,针插不进的地方,硬是让原子人用他的胳膊凌驾在别人的头顶上,那双用竹枝削成的长筷子伸得老长,在镬里翻了好一阵,最后才凌空夹出一块萝卜来。
“兄弟,狗肉都被他们拣吃光了,只剩下萝卜,没办法,总胜于无啦,哈哈哈……”我无限感激地伸出脏脏的手,从他筷子上拈过还热乎乎的萝卜,送进口中,哇,味道极佳!
阿忠不知从哪里也捡来一双筷子,学着原子人的姿势,奋不顾身扑在人堆上,往镬里叉起一块萝卜,狼吞虎咽起来。
我们俩都饿了,但此时已过了晚饭时间,他们的聚餐也已接近尾声,除了这片萝卜,再没下肚的食物了。我们毕竟初来,没预份,不敢因贪嘴失态,沾光了一小块萝卜后,就再也不好意思吃了。我们这辈人是饿惯了的,饿一晚,等闲视之。
原子人继续陪着我们天南地北。他之所以那么能侃,原来跟他的经历有关,他以前是经常“倒流城市”的,见惯大场面,这几年打击得紧,只好老老实实回乡务农。见到我们这些外乡人,勾起他的回忆,他的外流倾向又蠢蠢欲动了。
正听他侃得入迷,就听旁边有人在大呼小叫,“收钱收钱,见人有份,每人两毛……”
突然,那收钱的人在我们面前停住了,腋下夹着一支半明不暗的手电筒,左手捏着一叠钱,右手伸到我俩面前,“两毛两毛,每人两毛。”
始料不及,我们都呆住了。
我们算吃过吗?台山有俗话有说,吃狗水就有份,但我们连狗水都没吃过呀!
看到我们的反应,原子人像猜到我们要耍赖似的,三寸如簧不烂舌马上鼓动起来,“你们是吃过的啊,没错吧,见人有份,不能这么小气,男人大丈夫出来混,不可以斤斤计较,要顶天立地……”
阿忠也算是出来混过几天的人,丢不下这个面子,马上掏出他身上仅有的五毛钱递给那人,看见我没动,就催促我说,给呀,快给呀。
我不知如何是好了。今早上出发时口袋里本来还有两毛的,因为打算写封信回台城,告知被派往大隆洞当民工的消息,所以就在公社邮政所买了八分钱邮票。现在口袋里只剩下一毛二分了,全拿出来也不够,怎么办?
我,我不够钱,我嗫嚅着,拿出一张一角纸币和一个两分硬币。
阿忠很义气,拿出那人找回来的一毛钱塞我手上说,我借给你。
原子人在一旁说,“这就对了,江湖儿女,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做兄弟就要有福同享……”
我呆呆地站在黑暗中,心疼得很,两毛钱一块萝卜,太贵了!
贵还是其次,俗话说,钱作胆,饭做力。我就指望这一毛两分作傍身钱,现在突然就成负资产了,着实地彷徨。
虽有上当的感觉,但回想原子人的话,又不无道理,他的每句话都是金句,比毛主席的教导还中听。
我是初出茅庐涉世不深的人,境界还远远未能升华上去。但我已经得到感悟,他日如果有钱,一定要学他一样潇洒。只不过,一文不名的我,现在就只有一张皮包骨头的脸,再怎么打也肿不起来,无法充胖子!
好在有阿忠在身边提点和帮忙,要不我从此以后,就很难在这里抬起头来做人。
阿忠,未当知青时我并不知台城有其人,到下放时因为同车才认识了。我被分配到竹山,他被分配到茶芭,一山之隔。开头两天,因为举目无亲,我们就在收工后翻过山岗互访,交流经历心得,才稍觉熟悉,而今一起来当民工,便同命相怜,成患难之交了。
阿忠比我大几岁,比我懂事得多,身世也比我可怜得多。听说他自幼便父母双亡,由兄长抚养成人。也因此,他比我成熟,处世处事皆知分寸。有他在身边,我像有了主心骨。
天色全黑了,四面尽是黑黝黝的大山,没有月亮,头上只有星光闪闪,大家都还没睡,三三两两地在各处蹓跶,或高谈阔论,或窃窃私语。我们无所事事,在阿忠的手电光照耀下,循水声到溪中洗了澡,便回去和衣躺下了。
陆陆续续地大家都回来睡下了,偏偏我睡不着,眼睁睁地,静听旁人的鼾声,还有听外面的虫声、松风声,以及山水的流淌声,辗转反侧。
睡不着自然多事,摸黑就想起来小解。磕磕碰碰,踩了几个人的身体才到门口,探头望出门外,怎么这么黑,什么也看不到,阴森森的,一阵恐惧感突然袭上来。
我突然有一个预感,那一丈开外,那一堆茂密的灌木丛处,是不是正潜伏着一头猛兽,在虎视眈眈地等待猎物。
一阵毛骨悚然,脚就不敢迈出去了,索性退回屋角,憋忍着等天亮。
并不是我人长大了,胆子却变小了,早上临出门时,村里盛伯就跟我说,以前大隆洞的山区有老虎出没,叮嘱我小心为上。也不知他是好心提醒,还是故意吓我。
刚才人多,我还能壮胆,但每走一步都东张西望,想像着随时随地会有一头吊睛白额虎扑过来。
现在夜半更深,孤身一人跑出去,绝对是危机四伏。
“想解手吗?” 阿忠被我弄醒了,轻声问。“嗯。”
“为什么不去?”“外面太黑了。”
“黑有什么好怕的?”“看不见啊。”
“拿我的手电去啊。”“……”
“怎么还不去?”“我怕有老虎。”
“神经病!”阿忠被我幼稚的回答气坏了。
“真的,我没骗你,村里盛伯早上才告诉我的,说这里有老虎。”我言之凿凿。
“真有老虎?不会吧。”阿忠听说是村人说的,也有点恐慌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沉默了好一阵。
忽然,旁边有人哼哼唧唧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摸出门去了。我们侧耳恭听,片刻就听到水龙头声。水龙头声消失了,那人又摸回来,倒头再睡了。
“人家也不就这样出去解手吗?哪有老虎啊?”
“那你敢不敢去?”我还有点不放心,想起了激将法。
“为什么不敢?”“敢就一起去啊。”
“好,去就去。”不知是他真中了我的计,还是他也急了,又或者他出于好心要陪我去,阿忠翻身起来,拧亮了他的手电筒,我们小心跨过横七竖八地熟睡的民工,轻手轻脚跨出了门外。
有人陪着,恐惧感烟消云散了。刚才那人独自出来,老虎都没出现,我们俩人,谅它更不会来了。
外面原来不算很黑,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隐隐约约的白光,在树影中摇晃。耳边,最明显的动静,就是水声,哗哗哗、咚咚咚,溪水发出各种不同韵律的声音,像拨弄的琴声,飘过夜空,很美妙的声音。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脑海中忽然冒出了这句唐诗,想不起是谁写的了。对,是王维,这是小学时读过的诗,忘掉很久了,现在突然恢复了记忆。
这样美妙的诗句,描写的就是我们正身处的境界。诗人当时是怎么创作出来的呢?哈哈,会不会也像我们一样,半夜起床出来在野外露械,才触动灵感的呢?
平白无故会在明月夜,到山野间听清幽的流泉?诗人当年该不会也当过修路民工吧?
我们俩俗人,此时不仅不懂得欣赏美景良辰,反而不知好歹,面对群山,背对嫦娥,以一腹浊流,给这清远幽深的境界添加了大半分钟不雅的杂音,“沙沙沙、沙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