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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荒田老师作品选-梦回荒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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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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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12-04-16
引用第13楼雨柔于2012-04-16 12:15发表的  :
四叔, 我没精神看得头晕眼花啊.[表情]

谢谢雨柔!所以分段上传了.
离线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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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12-04-16

7

  然而,我的童年和祖屋并没有多少缘分,我是在小镇长大的商人后裔,我从来没把自己归类为农民。幼年时,到了端午节,我陪母亲回祖屋拜祭祖宗,大雨刚停,满野的蟾蜍开始合唱,声浪的沉郁和辽阔,一如最大功率喇叭所放大的哀号,我给吓得屁滚尿流,死死抱着母亲的大腿不放。以后,不敢回去了。到了小学三年级,母亲独自搬回祖屋居住,有时拉上姐姐壮胆。我偷偷问姐姐,在村里住,有什么好玩的?姐姐摸着辫子,想了好一会,才蛮有把握地说:“在塘边石级下,插几枝短小的钓鱼竿,不要铁钓,用麻线拴上蚯蚓就行,过一会,你悄悄拿簸箕从水下慢慢伸到线下,活蹦活跳的‘牛屎虾’, 一兜就是一把!”我顿时雀跃,次日回村,实地试办一次,只捞到比蚯蚓还小的“虾毛”。
  往后,我成了中学生。有一年放春假,回村里支援农忙,出勤两个星期。那时母亲独居乡间,巴不得有我作伴。她一反骂骂咧咧的常态,对我从来没那么好过。那一年我该是17岁吧?门外的田垌,在四月的烟雨里羞怯地绿着,村后的竹林,绿色涨出腻意来,龙眼树开满厚重的黄花。子规声,仿佛这辈子才头一次听到,我随着脾气最软和的本家洪仪伯去拔秧苗时,“咕咕-咕咕”,从溪畔的山岗,长一声短一声,不是飘着来,飞着来,而是带着腿走着来,宛如怨妇的莲步,细碎而坚忍,径直走进一颗渴望初恋的少年心去,我全身战栗,因为从来没听过这般悲哀的天籁。洪仪伯看到我的脸泛白,倒也马上猜到了,说:“在催呢--早耕早锄。”说罢,往手掌啐了一口清涎水,挥起秧铲。那一晚,我在阁楼的煤油灯下,写下一篇伤感的日记,开头拿“杜鹃啼血”发挥了一通。
  在祖屋货真价实地落地生根,是当知青的年头。20岁,瘦削的身体,一颗刚刚从文革的腥风血雨里冲刷过的、满布不甘与恐惧的心,火烧眉毛一般的贫穷和压抑。然而,在祖宗的怀抱里,我成长了,靠着厢房里近千册劫后所余的书。10卷精装的《鲁迅文集》,散放在书桌后面的藤椅旁,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普希金的《奥金•奥涅金》、海涅的短诗集,歌德的《浮士德》,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雨果的《悲惨世界》……插在书架上。煤油灯有时也没得点,只点松香烛,一个夜晚下来,鼻腔里乌黑,那是烛灰。这是个人生命史上的“一锤定音”,从此我肩负起“创造就是生命”的信条,走遍天涯。
  厅堂和厨房之间的杉木门与墙壁的夹角,过去放着许多根扁担,其中一根,我拿来挑行李,走过罗湖桥,然后丢弃在九龙的姐夫家,从此肩膀和在肩上磨出骨突来的扁担绝了缘。剩下的扁担多半送了人,但好歹还剩下一二根,特别粗大的楠竹扁担,两头尖尖的,是上山打柴用的,纹理渗透了褐黄色,那是几十里山路上,我和弟妹的汗水浸渍出来的。不过,这回我不会再拿原始工具去躬耕垄亩,它们仅仅是我最初的人生底层体验的凭借,一如在美国,黑色皮鞋、蝴蝶领结、白衬衫,黑西裤与白手套,是我这个资深餐馆侍应生的行头。
离线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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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12-04-16
8

  在祖屋厅堂所度过一夜,肯定是此生最长的一夜,和它比拟的,恐怕只有文革年间在县公安局门前的绝食之夜。1967年盛夏的一天,三顿饭都在学校饭堂的蒸汽柜里变得又硬又冷之际,我把腰带煞到最后一个孔眼,然后,在街心和“战友们”一起对着满天蓝色星斗,巴望天亮,那是肉体的煎熬。在纯黑的“时间隧道”里,挖掘几十年的记忆之矿,有着残酷的快意--咳,我终于把自己的意识移到此生履历表的前端,触及所能体验到的苦难的底部。“不知伊于胡底”才可怕,底部触到,浸没生命的“水”有多深,会不会淹死,心中就有数了。
  然后,太阳出来,先爬过阳台的围墙,再扫过天井,待到照亮厅堂西墙地下“五方五土龙神”前的小香炉时,我开始面对崭新的现实。鸡鸣、狗吠、大水牛的蹄音,井台前抽大碌竹的乡人那洪亮的咳嗽,次第从大门透入。我象老去的伶人重返舞台一般,最关注的是自身的形象。好在,不必上工,不必担忧吃饭问题。
  第一个要求,该是找人,搭建一个关系网。无论为了收集写作素材还是熟悉民情,以便以后过日子,这都是必要的。
  村里头,昔年最好的几个朋友,都不在这里。隔一条巷子住的,早年以童诗名世的诗人,如今在省城退休,此刻也许正和老妻在白云山顶的餐厅喝艇仔粥。住在村南端的另一位诗人,在百公里外当着督学,也许正陶醉于自己作一次报告听众逾千无一溜号的口才。前年回来赶得上见一面的矮个子朋友,才当上中学教导主任,就患了脑癌,去年已作古人。交情浅一些的:能画一手工笔花草的泥水匠阿波、建房子时扭了腰却心疼医药费耽搁了治疗,后来成了瘸子的阿群、在深圳当电工的旧日学生阿英、知青年代和我上山烧炭,在山洞宿夜,后来入赘外地的阿罩,都不在村里。那些我所熟悉的长辈都已不在人世,这些年回乡来,都宴请乡亲,前来就席的老人一年年稀落下去,硕果仅存的一位,向来愤世嫉俗,天天逐个数落村里后生,被人称作“剃头刀”,我在乡村小学当民办教师时,大伙一起咒他跌进池塘淹死,他偏活到88岁。今年初回村里,他那当着村长的长子告诉我,老人没熬得过新世纪的第二个冬天。我的贴邻阿汗一家,去年移民洛杉矶,他家门前长了青草,门前影壁后小水井的铁盖锈坏了,孤苦零仃的摇把倔强地伸向天空。
  也许,我能结交的,仅是离家门不到十步的外来户,那位从广西边远山区迁来的中年人。如今整个村庄,算得地道农户的只有这一家,两夫妻承包了全村的大部分稻田,春种秋收,倒也混出个小康局面。他的摩托车停在门口,电视机摆在厅堂中央,门前一道乌黑的排水沟,供孩子放纸船。我近年来每次回乡,都和这陌生人家打过照面,却互不理睬,他们是因了源于自卑的高傲,怕金山客让穷而地位低下的“外地人”吃瘪;我却是因为忙于应付到访的亲朋,没空隙去登门。他们居住的泥砖屋子,建于我当知青的1969年,先前是生产队的队部兼仓库。我和社员一起抬泥砖、铺瓦筒。上大梁那阵,担任生产队会计的洪仪伯不知是恶作剧还是真地虔信,站在墙垛上豪迈地宣告:“再过三年,我们都象大寨那样,人人住新屋去!”34年后,这以泥而不是以青砖为材料的屋子,不但没塌坍,还正儿八经地住上老实巴交的农家,这倒是饶有讽刺意味的循环。我这次必须登门拜访,和这土地的实际主人建立双边关系。
  如果进一步结交,旧日的学生应在名单上,比如在牛脊山开了庄园的阿霞,在省城当经理的阿豪,10年前还乡,遇到过的肉贩阿新,他刚巧用单车载着猪肉进村来卖,和我聊过。还有,从前写得一手好作文的阿笑,给我送过一顶竹帽的阿藏。30年前,他们在我所执教的高中班和初中班当学生,正当韶年,如今都已进入忧患中年。去年还乡,开着挂了军用牌子的三凌轿车来访的不速之客阿暖,给我递来的名片上,载着两个董事长的头衔,这个当学生时尊头被我戳“栗子”最多的捣蛋鬼,如今威风得叫乡亲侧目,我却不想拜访他,免得他以为我真倒了天大的霉,要他拯救。
  问题不是没有,万一这些口口声声叫我“老师”的人,趁酒酣耳热逼问一句:“你为什么要在又脏又破的老屋安身?”我怎么解释我的动机?“有钱能使磨推鬼”,是乡人唯一的哲学,干吗放着洋福不享,老婆孩子不要,跑了回来?八成是遭通缉,不然是神经有问题。我如果拿洋鬼子梭罗的语录为自己解释,他们可能说是活见鬼。
  不过,说归说,我最大的可能,乃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钓”,谁来访都开门欢迎,但我不去敲任何人家的大门。梭罗的“待客之道”也是这般的:以足够给一群牛挤奶的时间去等候。我的守株待兔,很可能得到和梭罗同样的结果--没有见过一个客人。此中原因,乃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我没带美元回来办厂开农场,又不会传授任何洋式发财术,利用价值几乎为零,势利眼还怕我伸手借钱呢!
离线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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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12-04-16
待续
离线j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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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12-04-16
四叔够精力,我要慢慢看,谢谢上传。
离线joy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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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0楼 发表于: 2012-04-16

蚯蚓"吊"虾  6岁时试办过.
"咕咕-咕咕  早耕早锄"永生的悲凉,也忘不了.
谢四叔.joyli 今天比你早哦.
离线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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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1楼 发表于: 2012-04-17
9
故旧星散,举目无亲,不胜今昔的哀伤,该是此行的“题中应有之义”,我不该惊诧,泪是肯定少不了的,泛滥的思绪,不靠眼睛来排洪还靠什么?
   此外,我还得对付日常生活。水缸和水都现成,到井台去打就行,我这副自从挑移民行李走过罗湖桥后和扁担再也无缘的肩膀,仍胜任愉快。煤气罐晚点买也好, 眼下用瓦煲煮腊味饭,灶膛烧几把被老鼠咬成断梗的陈年稻草,别有风味。舒心的该是久矣乎没有动静的阳台,终于升起带着锅巴焦香的白烟。隔着阳台后的落地玻 璃窗,神龛上的祖宗看到了,一定欣然而笑吧?散文家刘亮程在一篇乡土散文里,描写烟囱的烟,从颜色和姿态,推知人家在煮什么,是什么心情。我家这尚嫌稀薄 的炊烟,向四乡昭告什么呢?一个过腻了洋日子的并没阔起来的金山客,以飘渺的烟篆,向参差着榕树、碉楼尖顶和闲云的天空,挥洒的是欣慰,是超越,是屈服, 还是无奈?
  如果嫌自家做饭费事,可以信步而行,过田塍,绕虎山,三里外是养育我的童年的小镇,那里多的是饭馆,都很脏,苍蝇太多就是了。我倒 愿意走相反的方向,向苍黛色的连山走去,早听说山脚下的井岗岭,已经成了新市集。门外飘着彩帘子的餐馆,供应驰名中外的黄蟮饭,我垂涎久矣。拣干净的一 家,独倚轩窗,热一壶广东双蒸米酒,徐徐品咂。环抱我的是在异乡梦绕魂牵的家山,荒凉颓败也好,畸形繁华也好,对于身份尴尬,搞不清是“海龟”还是“访问 者”的美国护照持有者,多少有些形而上的欣慰。
  问题不是没有,独吃无味,找个伴儿最好,旧日的朋友找不到,新的又无从找,好在,孤独不是坏 事,这般“抚孤松而盘桓”,轻轻地背诵“归去来兮,田园将芜……”,“望晨光之熹微”,这般从久远的回忆潜游到纸醉金迷的今天,这般以经历20多寒暑的洋 风冲刷、洋水洗涤的“假洋鬼子”的心灵,去拥抱故园的泥土,同时避开娱乐城内的莺莺燕燕。这一旅程以冷肃与凄凉为基调,和肉欲绝难搭界。

离线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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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2楼 发表于: 2012-04-17
10
回去的头一个月,深居简出,除了炊烟,知道我回来的,也许只有二三知己以及和我有电子邮件来往的文学同行。新安装的 电话,不会响个不断。我拥有在故国最难获致的寂寞。这寂寞,在旧金山嫌太多。要么没有,要么太多,两极化的生活,从来是人生的悖论。梭罗的湖畔宣告:“我 从来没有发现过象孤独这样可以为伴的同伴”,但愿我也象当樵夫那阵在盛夏黄昏泡在坡头下溪水一般从容,而不关心老式挂钟上了发条没有。
  我开始 启动笔记型电脑,敲出回乡后第一篇作品。题目权且叫《归去来兮》。也许我在阁楼上来回地走,文思粘在英汉夹杂的思绪里,我肯定思念清洁的旧金山,无蚊蝇的 家居,代步的汽车,现代化都市的一切便利和安全,社会上的礼貌,人的隐私,人际关系中必要的距离,较高的文明程度,英语语境所含的幽默和暗示,自在和冷漠 的个人空间。我一定多多少少会为自讨苦吃而后悔。生命的连根拔起,22年前是第一次,到我完全地适应了异邦的水土后,却来第二次,由此而引爆让乡人瞠目结 舌的洋式乡愁。
  但我终究会接受故园的一切,我多年来惨遭夷化即异化的中国式行事方式、思维习惯,一定会逐渐地回归。榫合是艰难的,幸亏汉字从 来没离开过我。终极言之,我这命定地要以汉语来思维和表述的中国小文人,这一归回类似鲑鱼向出生地的洄游,九死一生也得实行,不同的是:鱼为了繁殖后代, 我为了繁殖汉字。
  本文是我未来还乡的彩排,姑且算是“梦回”吧!梭罗说:“拥有最廉价愉悦的人,也是最富有的人。”这一行程,在为机票付出数 百美元之后,其他方面可算惠而不费:晨曦夕照,清风明月,蟋蟀和蚱蜢,松涛和竹影,乡音和乡情,不费一个子儿不说了。如果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 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三层境界看,我的慧根如此之浅,自然没资格插上一腿,可是,退而求次,把这里的“山水”稍作置换未尝不可:高速 公路换成芊芊的阡陌,自来水换成井水,乳酪换成腐乳,空调换成山岚水汽,汽车换成优游的步履,警车和救火车的嘶吼换成槛前天籁,物欲换成冷峻的旁观,功名 换为一壶云雾山茶,带中国口音的英语换为不带美国口音的汉语,哪一天,我把双程机票改为单程,那就意味着:构成“生命之圆”的弧线行将接合。一生的圆,也 许如阿Q最后所画的押,丑陋是丑陋点,好就好在首尾呼应。
  如此这般,我可能完全地拥有悠闲,闹钟和手表均可弃置,使命感和工作压力束之高阁, 我自由地消费所余有限的生命。于是,我卑微而劳累的肉身,在绕了地球一个大圈后,在生命的发轫处栖息,重新获得生机,投入此生最后的也是最能获致满足和骄 傲的事业--创造。进而,我可能获致叶芝式的宁静:“因为宁静缓缓滴落 / 从清晨之面纱滴落到蟋蟀轻吟之处;/ 半夜一片微亮……”

离线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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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3楼 发表于: 2012-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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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joy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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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4楼 发表于: 2012-04-18

哈哈.......井岗黄蟮饭,joyli 上星期吃过,四叔流口水.
四叔辛苦了,等阵苹果jj和雨柔jj有奖.
1条评分金钱+3
四叔 金钱 +3 先奖您.哈...... 2012-04-18
离线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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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5楼 发表于: 2012-04-18
先奖您.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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