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美国小品(连载之十四)
车 里 人 生
午后,乘车到下城去。日影阴阴的,却满有内劲。车厢里乘客渐渐多起来。我独占的双人座上,陆续坐过几个人,拿滑板上车的白人小伙子,专心以耳机听音乐的女学生,还有身板粗阔的墨西哥男子。我没理会,埋头读王鼎钧先生的《关山夺路》。
我一次次地为命运的偶然而慨叹。书里说,1949年5月在上海,国军溃兵以海路逃亡,王鼎钧侧身其间,和众兵士拼死命挤上一只船。都是亡命之徒,先上船的朝船外推后上船的人,船外就是江水。王鼎钧从甲板跌下去,幸好一只臂膀勾住栏杆,慢慢把身体举上来。这时如果有人推他一把,他就完了。“甲板上有只手拉了我一把,我转危为安,那天晚上这一推一拉,我历尽生死祸福。”他上了船以后,小声探问谁拉了他一把,居然无人回应。读到这里,电车停站,一阵喧哗,各色衣服在眼梢掠过。人生之海溅起声与色的浪花。我在书和现实二者之间游走,惝恍间不知何者是虚何者是实。
电车开行,阳光把雾气剥去一层,热力明显起来。车里广播:在乘客拥挤时请小心照顾贵重物品。我瞥了新落座的乘客一眼,高个子黑人,上唇留了整齐的小髭,从侧面看,相当地潇洒。我想,男子若要在面孔上整出“公子”的丰仪,速成之法就是留上髭,胡子越浓黑越好。
不过,即便对“公子”般的黑人不乏景仰,我仍旧按了按夹克的左上方,那里的内层,放着钱包。钱包里有驾照、信用卡、各种登记卡和现款,硬硬的方形物件还在,放心了。同时我为此举惭愧,自问:是不是提防黑人上下其手?不敢替自己点穿。
车入隧道。仍旧纠缠在“偶然性”上头。想起前年到山东去,坐旅游车往蓬莱游览。路上邂逅一位退休以后一味寄情山水的天津人,他缕述文革中的遭遇:因“为刘少奇鸣冤叫屈”的罪名,被关进单人牢房。专案组往死里整这顽固分子,不给吃喝多天,他在酷暑天倒在水泥地上,奄奄一息。某天早上,牢房的门下,滚进一只西红柿。他的手脚被绑,便滚到西红柿旁边去,用嘴把西红柿叼起来,吃下去。这么一来,他还了阳。第二天,“收尸”的劳改干部打开牢门,看到他还活着,惊异莫名。他被平反以后,一直在寻找施舍西红柿的救命恩人。结果也和甲板上的王鼎钧一样,无人承认。偶然性不乏共性――人性之善。
车进入阔街站,下车的多了。邻座的黑人移到对面的空椅子去。过道旁,学生模样的白人指了指我身边的空位,对黑人说:“你的钱包。”一语惊动了我,我把书合上,把钱包拿起,打算递给“公子”模样的黑人,黑人却摆摆手,说:“不是我的,是你的。”
我再次按按夹克的左上方,里面空空。原来袋子脱了线,刚才多事的一按,把钱包挤下去了。我弄清原委后,把钱包收好,抬头欲向好心的白人和公子般的黑人道谢,他们早已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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