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美国小品(每日连载之二十)
炊 烟
闲时遐思,从归人的视野想开去,陶渊明辞官后回家,一路上还能自持,直到看到树林间露出的檐牙屋脊,才按捺不住,拔腿飞跑。其实,这位不爱五斗米的县处级薪水而热衷于“晨兴理荒秽”的劳碌命,在回家路上的狂欢,可以再提前一点,看见炊烟,便可以“载欣载奔”了。炊烟,从老家屋顶的烟囱扶摇而上,是一方轻柔的手帕,是母亲的缕缕白发,是亲人踮得高高的脚跟啊!
有什么能比得上炊烟?是它,老远老远地向归途中的亲人报道家里消息。设若你多年未回来,音讯断绝,老小生死未卜,去向不明,对着铁将军把守的大门,透过窗子看,里面挂满了蜘蛛网,岂不惊惧?没有什么比炊烟更能象征美好的家:柴草噼啪地烧着,象孩子的嬉笑;热气腾腾的锅台,灶膛忽闪的火苗映着妻子含蓄的脸庞,刚刚下过蛋的母鸡咯咯地飞出窝。炊烟告诉你,家里为你的归来,准备了让你醉心的亲情。桌上的饭菜,被窝的温柔,都被摇曳的烟篆写在半空。这是最有号召力的诗,最朴素而实用的家书。
别说少小出远门,归来怕断肠的老游子,短暂的离家者,一样爱炊烟。我移民前在城里工作,每星期回家一次。骑单车进村之前已是黄昏,靠近禾堂的家屋上,升起炊烟,奶白,浓厚,只有稻草才烧得出这般可与晚云比美的袅娜,只有吃口多的人家,灶膛才产出这般丰沛的烟。随即,三岁的儿子连蹦带跑,沿着青石板路向我扑来。把单车推进门,妹妹在烧火,祖父在悠悠然抽水烟筒。站在檐下看,炊烟在头上盘旋,心里的踏实,不可言状!
去年从旧金山还乡,遵照父母的嘱咐,回老家扫墓,并在老屋里作酒席招待乡亲。冷落了好多年头的烟囱,又冒出了豪迈的烟。乡人嫌弃久被空置的房子,说它太冷,原因就在没有炊烟。由稻草、山草或树枝、树叶转化的烟,偏有神奇的价值,让屋子充满人间的暖气、生气。我在午后的骄阳下,眯眼望着村庄一排排乌黑的屋脊,忽然省悟,这些年,因青年多半进城谋生而人口锐减的乡村,为何外观如此空落残破?就是因为用上了不出炊烟的石油气。好在,这回我家没用上罐装燃料,灶膛里陈年稻草的火苗,经过烟囱,成为一面卷舒的旗帜。我在刚刚栽下的小榕树下,对着自家的炊烟流了泪。第二天,路过一个村庄,看到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汉子,赤膊劈柴,闪着寒光的斧子和砧子旁边,堆着一对劈成片片的松木,松脂的香气徐徐而来,我对他肃然起敬,为了他手下的木柴,将制造出“烟士披离纯”(灵感)一般的烟。
浪游人的终点,在白天,是炊烟;在夜晚,是家屋窗棂的灯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