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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荒田老师作品选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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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joy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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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0楼 发表于: 2012-05-03


"奴才也是才"
joyli 读书时也在刘老师工作过的酒店当过"奴才", 还真不知他原来是如此感情丰富而有才的"奴才"呢.
谢谢四叔"带" joyli 遊"绿树镇".
离线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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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1楼 发表于: 2012-05-04
4,绿树镇的杂货店
  据说,绿树镇里,中国人开的杂货店有二十家,可以说,这里的中国家庭,家长多数当着杂货店的老板。正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各有店面。数老二最能干,不但有杂货店,还有烈酒铺和公寓大厦,据说家财早就过了百万。
   正的店子在一条街的末尾,进门去,是一面类似影壁的墙,和外界隔开。墙后是收银机,那是二次大战前的产品,按键让抽屉弹出来时,吭啷一声吓你一跳,主人 认为,这响声具有阻吓作用,所以保存下来。柜台上都是散装货品,阿斯匹灵啦,香烟啦,口香糖啦,信纸信封啦,饼干和巧克力糖啦,反正能分拆的,都化整为 零。柜台是一只大玻璃罐,盐水里渍着黑人爱吃的鸡蛋,每只卖二毛五。香烟每根五分,感冒药每片一毛五。正这老板,在柜台下的抽屉,还有“私货”:佛经、 《余光中诗选》、每天的中文报纸、算盘以及孩子的成绩单。正没告诉我,背后的公文柜里层,装着历年报税表和来往帐单的牛皮纸袋下,有一把没上膛的左轮手 枪。
  店里面积不小,但无论装潢、货品陈列和气氛,都没什么讲究。正说,这鬼地方,越弄得漂亮,越要受欺负。为什么?你舍得砸大钱,分明是上流 人,上流人进下流社会,一如穿雪白西装的绅士,看到满身泥巴的乡下人,能不退让吗?老旧出火候的店容,对流氓、小偷和捣蛋鬼说来,具有“死猪不怕开水烫” 的特殊镇慑力,它无时不在提示着:别耍横,老子在这里熬过来了!你细细看,从被扫把扫出道道凹痕的地板到嗡嗡响着的长排电冰箱,破旧是破旧,却透出家长般 的威严。
  正的建筑物和他弟妹们所有的一模一样,都是前店后家。上班没有比这更方便了。然而,不方便也在这里。午饭时分,惯常是正的母亲坐在门 口的柜台后,负责收款并监视全店。她可须臾离开不得,走出一步,保不定门外的顽皮小子就捧走收银机。这阵子,偏多来买肉的顾客。黑人们并不象中国人那般讲 究新鲜,无非是拮据,临到做饭,看电冰箱空空如也,才不得不从衣袋角和抽屉底搜出硬币,拐进来买两根猪肋骨、三片火腿、一条香肠。他们不会囤积居奇,每次 所花不是五毛就是一块。客人进店,前方的母亲按电铃作通报。饭桌旁的人,要么正,要么正的太太,便放下筷子,摇摇头,带着怒气撩开门帘,到肉食柜台去,用 电锯或者切片机锯下排骨或者冻肉。黑人可不兴“搭秤”,买一块就一块,别指望说服他多花一毛。正的胃病,我猜就是这般落下的:难得吃上一顿不受中断的饭, 胃液分泌久受抑制,机能失灵了。
  没有别一人种上门,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不过,不可硬套“远亲不如近邻”的中国谚语。小本生意人,力气 都花在提防上,哪有余力去睦邻?因为招待我这远客,星期天上午破了例,没有开门。到晚上营业时,黑人们蜂拥而入,炸窝般吵,质问老板大白天为何不卖东西, 害得他们勒裤带。正连比带划地辩解,然后对我解释说,昨天来了救济金支票,他们最恨钱揣在身上花不去。果然,第二天大早,大门一开,人潮涌来,付款的排成 长队,老板用上大量平日难得用上的大纸袋。黑人们大方非凡,掏出来的钞票,动不动是10块20块。正的老妈和妻子丝毫不敢松懈,分别站在货架旁,严加监 视,捉到顺手牵羊的,也只是把掖进裤腰的威士忌瓶子和奶酪盒子抢回来,把人赶出门罢了,肇事者是才十一二岁的孩子。若为这些事打911紧急救援电话,警察 要骂你大惊小怪,更别指望警车开来。正的店子大忙时,大门旁边站着一个30来岁的黑人,粗壮个子,络腮胡子,威严得象白宫特工,密切监视着自家同胞,小子 们看到他,果然放规矩了。我问正,雇这么一个保安员,要多少钱。正哈哈笑着说:“还花钱呀?我只是给他一种特权:喝啤酒可赊帐,每月救济金来了再结算。他 为了这项优待,为我看门口好多年了。我问他的身世,正耸肩说,光晓得是单身,每月在花光救济金前,和女友约会一次。
  正的弟弟,老三麦高,店子 开在乡村公路旁边,我去拜访过。店面比正的小些,紧贴杂货点的洗衣店也是他开的。位处交通要冲,人来人往的,黑人三五成堆,在门外闲聊,摔跤,玩棒球。麦 高并没有老板的架子,和黑人们拍肩膀,开玩笑。正告诉我,亏得他和黑人打成一片,才躲过一场大难。那是一个星期六,白天一位黑人青年慌张地溜进来,暗里传 递消息:当心,今晚有四个人要动手。麦高马上和警方联系,作好准备。到了晚间,柜台上的挂钟指向9时55分,三名黑人闪入,把玻璃门里的翻过来,让向外的 “营业”字样向里,向里的“打烊”字样朝外。这么做,也十分合理:店子通常是在10点关门。牌子一挂,顾客便不进来了。然后,匪徒掏出手枪,胁迫柜台后的 老板娘交出保险箱的钥匙。麦高的太太,人虽年轻,却镇定自若,一边慢腾腾地找钥匙,一边给早已埋伏在屋内的警察发暗号。警察沿货架蹑脚逼近,到了匪徒背 后,喝令“不准动!”匪徒四散逃走,门外的警察早已团团包围,匪徒爬墙时,一一被击毙,四人中,只有门外望风的一个保住性命。后来一查,全是假释犯。
   在这样的地方做生意,风险系数之高,自不待言。另外一次,麦高就没那么走运,那是一天大早,他刚刚开门,一辆摩托车在店外停下,一位胡子拉茬的白人闯进 来,看到在货架前码货的麦高,劈头就是一枪,麦高本能地闪避,子弹从鬓边察过,烧焦了一撮毛。麦高随即倒下,屏气装死。匪徒踢了踢他,他不动弹。匪徒晓得 出了人命,怕起来,不敢抢掠,转身出门,跳上摩托车溜之大吉。过去好一会,麦高看里外没了动静,摸摸脸,看没湿,知道命拣回来了。跑回店后面的家,进卧 室,爬上床,摇摇正在睡回笼觉的太太,嚷道:“起来,起来,我挨枪子了!”太太在酣睡中,听不真切,以为他捣蛋,说:“去去!”麦高慌起来,妈呀,我中弹 身亡,成了虚无飘渺的鬼魂。他早就听说过,鬼魂没有重量没有声息,所以他压在太太身上她也浑然不觉。这次行凶的,并非本地人,而是刚刚从密西西比河赌船上 岸的穷光蛋,他们被俄罗斯轮盘卷光了财产,红着眼睛铤而走险。
  其实,正的家族所从事的,也近似赌--赌命。正自己和弟妹们的店,各各有过若干 次被抢劫的记录。事业最为成功的老二,叫约翰,长相英武,和当地政界人物混成很熟,俨然社区领袖,有一次,在酒庄里站柜台,一位黑人顾客趁他转身到货架拿 伏特加,拿起酒瓶往他脑勺猛敲一记,约翰满头是血,昏厥在地,被劫匪抢去的才4百元,但约翰得乘上直升飞机,星夜飞往州府的医院,被抢救了一天一夜,才从 死亡线逃脱,又花半年学走路,学说话,终于痊愈,幸亏没落下残疾。
  还好在,小生意虽然险象环生,但倒霉事并非无日无之。闲时,几家人结伙到俱 乐部去,打羽毛球,打撞球,到河畔去野餐。约翰约我下次在夏天来,他带我去湖上打野鸭子,进深山猎鹿。啊,迷彩服,来福枪,身后的树干垂着绺绺西班牙苔 藓,夜枭与夜莺,何其神秘的探险!我为此心猿意马了十年。
  话说回来,每日刻板、忙碌而与中国文化完全隔绝的生存状况,毕竟难堪。正的家族,在 虔诚无比的母亲率领下,靠《金刚经》过滤尘念,清心寡欲地把日子打发掉。也就在绿树镇,一位从广东四邑乡下来的妇人,来时30出头,陪着丈夫开店,直到耄 耋之年去世,50年从未走出镇子一步,没看过一场电影,也没有回过家乡,生命象店里神龛上那盏暗淡的长明灯,在密西西比河隐隐的涛声里,寂寞地撑持着,无 声无息地熄灭,仿佛被不经意地摁下去的烟头。
  对正这样在中国的大学读完中文系,然后在中学教书,青年时期走出国门的文化人,漫长的开店生涯, 尤其可悲。他年轻时诗名已著,外号“周七绝”,这样本色的古典文人,却被命运硬按进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生模子里,不得不学算帐、码货、盘点、和爱推销滞销品 的推销员讨价还价。每天一早坐在收银机前,直到夜晚。没有朋友,出国后才恶补的英语,刚够对付神出鬼没的“非我族类”。他一边以“雅人高致”抵御毫无中国 诗情的人文环境,一边以德州牛仔的彪悍来保卫家业。于是,这位无论长相还是气质都不脱文弱的诗人,居然有过这样的畸行:某天,几位逃学的黑少年又进店来胡 闹,他赶他们出门,他们不当回事,在店里追逐嬉戏,打开夹克,把啤酒往兜里塞。正从柜台下拿出手枪,煞有介事地扳扳枪机,小子们屁滚尿流,弃掉赃物,夺门 逃窜。正提着枪,骂骂咧咧地在街上追。这一幕,被邻居看到了,报了警。随后,被捕的不是肇事的黑人,而是“在公众场合持攻击性武器威胁他人”的小老板。好 在法官看他弱不禁风,怎么看也不象凶徒,又没有案底,从轻发落,只罚款400元,免去牢狱之灾。吟哦“我欲投诗东向水,涉江人去莫褰裳”的多情诗人,偶尔 出轨而已。他有一首题为《包袱》的诗:“随便向哪个角落一扔/就扔掉一座巴士底狱/此身立时成了一根失重的羽毛/飘在花上/在酒香里/在诗韵中/然后一个 筋斗翻过那团白云/随着泉水在万道沟壑间滑来滑去//哟,好咸啊/抬头一望/白发苍苍的母亲满脸都是泪//“好了,我再背上/反正也那么多年了”
   象正的家族一样,在绿树镇居住的中国人,都是移民,他们的出发点,是东方大都会香港也好,是珠江三角洲的小渔村也好,比之移居美国都市的同胞如我辈,所 经受的文化冲击多了一重:第一波是笼统的美国商业文化,它是和大都会的快节奏和繁缛的色彩并生的;第二波是美国小镇的闭塞与沉闷。光是前者,已经教旧金山 和纽约一边在车衣厂打拚一边在夜间成人学校啃音标的新移民们步履维艰,何况一头栽进小镇,从此当上自我囚禁的苦行者?正当笑话告诉我一个在绿树镇华人圈里 流传的故事:一位从广东四邑乡下来的妇人,在丈夫去世后,自家经营杂货店多年,终于把独子拉扯大。独子到乔治亚州念大学,拿了“注册公共会计师”的执照 后,回到相依为命的母亲身边。本来,有这样的学历,在大城市开个事务所,是能赚大钱的,回到小地方,只能是“电线杆当鸡毛扫”,他每天在半文盲的母亲也胜 任愉快的小店里码货,卖货,管理帐目。到了该成亲的岁数,母亲作主,带他回到香港去相亲。自以为见多识广的港人,光晓得美国的摩天大厦胜于环绕维多利亚港 的上环和中环,却不晓得那里有比粉岭、深井和马料水更为偏远的小地方。于是,一个如花似玉的香港白领小姐嫁给了这相貌中等、一口地道英文加上结结巴巴的台 山土话的“花旗客”。香港小姐的妆奁里,有从旺角老牌婚纱店度身定做的新娘服装,三件旗袍,颜色分大红、粉红和紫红,外加敬茶时穿的小凤仙装。他们在绿树 城所举行的中式婚礼,成了酒吧和商场众口相传的头条新闻,俨然南北战争以还的“百年盛事”。媳妇的来头,把婆婆镇住了。第一个月是两口子的蜜月,也是家里 唯一的和平时期,然后婆媳摩擦不断,媳妇看着残旧的店面说恶心,非要推倒重来,婆婆说装潢再漂亮,还不是侍候同一拨客人?丈夫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 是人”,谁都不敢开罪。闹到后来,媳妇出走,丈夫跟随,在一家汽车旅馆长住。直到婆婆交出杂货店和家门的钥匙,自己泪一把涕一把地远走洛杉矶,投靠老姐 去。

离线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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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2楼 发表于: 2012-05-04
5, 不见密西西比河
  到了密西西比州,不看密西西比河,是岂有此理的荒唐。正作为主人,自然不会忽略。一天午后,我们出发。身量奇大的老 式“卡迪力克”还是由我来开,正在旁当向导。上路时还是“微微风燕子斜”,越往前走,雨越是凶。车行在单线道的乡村公路,这地方,好天气也难得看到车子, 这阵子更没有,此所以这里的人到了堵塞无日无之的旧金山,都不敢碰方向盘。开了一半路,天穹成了倒扣着的积满灰垢的铁锅,闪电如老树的虬枝死命压在上面, 眩目的光被雷炸个正着,顿时目眩耳聋。这般的雨,雨拨是对付不来的。满目迷茫,路看不见,靠车灯所开凿的两筒短视的光明,以5英里的时速蜗行。去还是不 去?此刻成了生死攸关的问题。当然由地主来作主。正说,快到了,听到涛声不?是呀,在滂沱的雨声里,江声依旧分明,仿佛人的呼息,那是天籁的低音区。 “停!”正一声断喝,原来前面是十字路口,红灯如蝇头小火般坚忍地亮着,前面的摩托车似乎视而不见,闯了过去。我凭下意识,踩下煞车器,车子还在滑行,我 慌了神,死命按下左脚,车子干脆旋了一个圆圈,车头向后。幸亏左右没车,要有,都被庞大的“克迪力克”横扫到路下的棉花田去。我的冷汗直冒,掉过车头,咬 牙往前开。不料,出口错过了。正耸了耸肩,叹气说:“天意不可违,回去吧!”不长的路,折腾了几个小时,回到绿树镇时,已经入夜。向正在念经文的老妈妈说 及险境,她连说“阿弥陀佛”。
  这是此行唯一的遗憾,不过,不见有不见的好。卧游目游神游,也许更为壮美。我离开后,正赠我的诗中,有这样的句子:“今夜八方风雨全汇集在密西西比河/浪卷船翻/云旗、雷鼓、雨箭、风刀/乱纷纷,听鱼龙一夜酣战/而阵风摇屋,你我同护一盏秋灯……”
  正的家族,在母亲去世后,也陆续撤离这个消耗了生命的黄金岁月的地方。他把生意连同房产贱价卖掉,改在波士顿置业,趁机退休,在湖畔安顿下琴棋书画的晚年。
   无论是正和我,都意想不到的是,中年最可珍惜的友情,在他赋闲以后,反而冷下来。从往昔半夜以长途电话一谈就是几小时,到如今几个月也难得作一次礼节性 问候。从前交换诗作,如切如磋,如今只简略地谈谈身体和近况。我很是悲哀,为了友情和万物一般,有诞生,发育,繁盛,水到渠成地,进入衰老和死。
  不死的是雨的记忆,半夜里,和正深谈罢,喝过老妈妈熬的药汤,躺在客房的单人床上,翻看床头堆的武侠小说,这辈子就这一次,读了半本金庸的《笑傲江湖》。
  雨声,不但在户外,也在屋内,正的诗《屋漏》,既是他和我所亲历的情景,也是丰富的隐喻,大至生命小至友谊:
  承漏的铁桶
  瓶子、罐子、盆子
  七星阵似的摆满一地
  敲琴鼓瑟
  彼起此应
  ……
  滴落发间的雨点很清凉
  斑驳的漏痕很艺术
  透墙的风很温柔
  生活于我尤其温柔
  温柔得象银行贷款处那些小姐
  押无可押,一借再借依然笑脸迎人
  真该生生世世琴瑟友之
  然后,趁积水
  犹未汇成密西西比河的潮汛
  就安心睡吧
离线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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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3楼 发表于: 2012-05-04
引用第60楼joyli于2012-05-03 13:15发表的  :

"奴才也是才"
joyli 读书时也在刘老师工作过的酒店当过"奴才", 还真不知他原来是如此感情丰富而有才的"奴才"呢.
谢谢四叔"带" joyli 遊"绿树镇".


谢谢五十乡里!
离线joy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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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4楼 发表于: 2012-05-04
引用第61楼四叔于2012-05-04 07:36发表的  :
4,绿树镇的杂货店
  据说,绿树镇里,中国人开的杂货店有二十家,可以说,这里的中国家庭,家长多数当着杂货店的老板。正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各有店面。数老二最能干,不但有杂货店,还有烈酒铺和公寓大厦,据说家财早就过了百万。
   正的店子在一条街的末尾,进门去,是一面类似影壁的墙,和外界隔开。墙后是收银机,那是二次大战前的产品,按键让抽屉弹出来时,吭啷一声吓你一跳,主人 认为,这响声具有阻吓作用,所以保存下来。柜台上都是散装货品,阿斯匹灵啦,香烟啦,口香糖啦,信纸信封啦,饼干和巧克力糖啦,反正能分拆的,都化整为 零。柜台是一只大玻璃罐,盐水里渍着黑人爱吃的鸡蛋,每只卖二毛五。香烟每根五分,感冒药每片一毛五。正这老板,在柜台下的抽屉,还有“私货”:佛经、 《余光中诗选》、每天的中文报纸、算盘以及孩子的成绩单。正没告诉我,背后的公文柜里层,装着历年报税表和来往帐单的牛皮纸袋下,有一把没上膛的左轮手 枪。
  店里面积不小,但无论装潢、货品陈列和气氛,都没什么讲究。正说,这鬼地方,越弄得漂亮,越要受欺负。为什么?你舍得砸大钱,分明是上流 人,上流人进下流社会,一如穿雪白西装的绅士,看到满身泥巴的乡下人,能不退让吗?老旧出火候的店容,对流氓、小偷和捣蛋鬼说来,具有“死猪不怕开水烫” 的特殊镇慑力,它无时不在提示着:别耍横,老子在这里熬过来了!你细细看,从被扫把扫出道道凹痕的地板到嗡嗡响着的长排电冰箱,破旧是破旧,却透出家长般 的威严。
  正的建筑物和他弟妹们所有的一模一样,都是前店后家。上班没有比这更方便了。然而,不方便也在这里。午饭时分,惯常是正的母亲坐在门 口的柜台后,负责收款并监视全店。她可须臾离开不得,走出一步,保不定门外的顽皮小子就捧走收银机。这阵子,偏多来买肉的顾客。黑人们并不象中国人那般讲 究新鲜,无非是拮据,临到做饭,看电冰箱空空如也,才不得不从衣袋角和抽屉底搜出硬币,拐进来买两根猪肋骨、三片火腿、一条香肠。他们不会囤积居奇,每次 所花不是五毛就是一块。客人进店,前方的母亲按电铃作通报。饭桌旁的人,要么正,要么正的太太,便放下筷子,摇摇头,带着怒气撩开门帘,到肉食柜台去,用 电锯或者切片机锯下排骨或者冻肉。黑人可不兴“搭秤”,买一块就一块,别指望说服他多花一毛。正的胃病,我猜就是这般落下的:难得吃上一顿不受中断的饭, 胃液分泌久受抑制,机能失灵了。
.......

joyli 移民的第一年也是在一小镇上陪开杂货店的姨妈, "吭啷一声吓你一跳的"的收银机joyli 也用过,姨丈的手枪joyli 也拿过, 但枪战的险景就没经历过.
离线joy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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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5楼 发表于: 2012-05-04
引用第62楼四叔于2012-05-04 07:37发表的  :
5, 不见密西西比河
  到了密西西比州,不看密西西比河,是岂有此理的荒唐。正作为主人,自然不会忽略。一天午后,我们出发。身量奇大的老 式“卡迪力克”还是由我来开,正在旁当向导。上路时还是“微微风燕子斜”,越往前走,雨越是凶。车行在单线道的乡村公路,这地方,好天气也难得看到车子, 这阵子更没有,此所以这里的人到了堵塞无日无之的旧金山,都不敢碰方向盘。开了一半路,天穹成了倒扣着的积满灰垢的铁锅,闪电如老树的虬枝死命压在上面, 眩目的光被雷炸个正着,顿时目眩耳聋。这般的雨,雨拨是对付不来的。满目迷茫,路看不见,靠车灯所开凿的两筒短视的光明,以5英里的时速蜗行。去还是不 去?此刻成了生死攸关的问题。当然由地主来作主。正说,快到了,听到涛声不?是呀,在滂沱的雨声里,江声依旧分明,仿佛人的呼息,那是天籁的低音区。 “停!”正一声断喝,原来前面是十字路口,红灯如蝇头小火般坚忍地亮着,前面的摩托车似乎视而不见,闯了过去。我凭下意识,踩下煞车器,车子还在滑行,我 慌了神,死命按下左脚,车子干脆旋了一个圆圈,车头向后。幸亏左右没车,要有,都被庞大的“克迪力克”横扫到路下的棉花田去。我的冷汗直冒,掉过车头,咬 牙往前开。不料,出口错过了。正耸了耸肩,叹气说:“天意不可违,回去吧!”不长的路,折腾了几个小时,回到绿树镇时,已经入夜。向正在念经文的老妈妈说 及险境,她连说“阿弥陀佛”。
  这是此行唯一的遗憾,不过,不见有不见的好。卧游目游神游,也许更为壮美。我离开后,正赠我的诗中,有这样的句子:“今夜八方风雨全汇集在密西西比河/浪卷船翻/云旗、雷鼓、雨箭、风刀/乱纷纷,听鱼龙一夜酣战/而阵风摇屋,你我同护一盏秋灯……”
  正的家族,在母亲去世后,也陆续撤离这个消耗了生命的黄金岁月的地方。他把生意连同房产贱价卖掉,改在波士顿置业,趁机退休,在湖畔安顿下琴棋书画的晚年。
   无论是正和我,都意想不到的是,中年最可珍惜的友情,在他赋闲以后,反而冷下来。从往昔半夜以长途电话一谈就是几小时,到如今几个月也难得作一次礼节性 问候。从前交换诗作,如切如磋,如今只简略地谈谈身体和近况。我很是悲哀,为了友情和万物一般,有诞生,发育,繁盛,水到渠成地,进入衰老和死。
.......

听到了涛声,看不到河,有点可惜.
雨声带来的<<屋漏>>真是那个年代贫穷小镇华人杂货店的真实写照.

四叔辛苦了,谢谢!
离线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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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6楼 发表于: 2012-07-03
烦恼不过夜
刘荒田(加州)
2004年12月18日
  因特网有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农场主,雇了一个水管工来安装农舍的水管。水管工的运气很糟,头一天,先是因为车子的轮胎爆裂,耽误了 一个小时。再就是电钻坏了。最后呢,开来的那辆载重一吨的老爷车趴了窝。他收工后,雇主开车把他送回家去。到了家前,水管工邀请雇主进去坐坐。在门口,满 脸晦气的水管工没有马上进去,沉默了一阵子,再伸出双手,抚摸门旁一棵小树的枝桠。待到门打开,水管工笑逐颜开,和两个孩子紧紧拥抱,再给迎上来的妻子一 个响亮的吻。在家里,水管工喜气洋洋地招待这位新朋友。雇主离开时,水管工陪他向车子走去。雇主按捺不住好奇心,问:“刚才你在门口的动作,有什么用意 吗?”水管工爽快地回答:“有,这是我的‘烦恼树’。我到外头工作,磕磕碰碰,总是有的。可是烦恼不能带进门,家里头有太太和孩子嘛。我就把它们挂在树 上,让老天爷管着,明天出门再拿走。奇怪的是,第二天我到树前去,‘烦恼’大半都不见了。”
  烦恼,谁没有呢?我们所缺的,是“烦恼树”。那 么,栽上一棵吧!有的人马上反驳我:“想得倒天真,烦恼仿佛钞票似的、垃圾似的,可以卸下来,存进去,或者扔掉。它和快乐、思念、回忆,对已成错误的痛 悔,对无把凭的未来的焦虑,纠缠在一起,能单独放下吗?”我以为,回答这一困扰,不必多少人生的智慧,一点实事求是就行:不把烦恼“挂”在树上,后果怎 样?水管工整夜愁眉苦脸,趴着的破车明天还是趴着。所有烦恼,不因他的执着、他的忧虑,减去分毫,却有无穷的害处:他的脾气一定很坏,不愿意和太太说话, 不会抱起孩子,用拉茬的胡子把他们扎得哇哇叫,一家子的晚饭没有好气氛。然后,是一个人乃至两个人赌气,争吵,失眠。旧烦恼不去,反衍生新烦恼,岂不是加 倍的倒霉?
  我们该有一棵“烦恼树”,它,不一定在家门前。可以是无形的,栽在心田一角;可以是有形的:私人日记本上的宣泄,自我的开解和安 慰。还有,向亲爱者的倾诉,和朋友的交流。对于半夜辗转的无眠人,“烦恼树”是枕边一双倾听的耳朵。对儿女,是亲昵的拥抱。对路上的陌生者,是礼让的手 势,关切的眼神,温暖的微笑。

离线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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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7楼 发表于: 2012-07-03
男人的爱情
文/刘荒田2004年12月19日,星期日

  在美国,中国男人遇上关乎例须卿卿我我的节日,诸如情人节、妻子的生日、结婚周年纪念日,有一个颇挠头的小难题:怎么样向“内子”,“爱人”、 “另一半”、“孩子他妈”、“我底XX”表达爱情?逢上节日才记起这么一回事,平时却一点也不管他娘,事情本身已经有点滑稽,教人想起文革时的“配合中心 任务”。
  好在,如今作什么都不愁没人指点迷津,“床上指南”随处能买不消说,下了床如何表现“爱”的教科书也多。曾经读到某专家传授的秘笈,它的对象是女人,主题是:如何知道丈夫爱你?此文其实最适用于男人。
   该文列举的“爱之表现”,有的是考真功夫的,如:丈夫把太太当作倾吐对象,在外头遇到不顺心的事,会在第一时间回家向她说;在外头获得成功亦然。不过, 男人偶尔演演“诉衷情”的戏码尚可,天天就办不到,一来,不可能每天要么荆棘满途,要么升官发财,日子以平淡居多;二来,男人比女人,多了点“打掉牙齿和 血吞”的坚毅,要他们随时吐露心事,不大容易。
  有的“爱之表现”,却较难辩真假,比如“丈夫尊重你的隐私”。不翻老婆的手袋,不偷拆信件,不 监听、窃听电话,外出时不暗暗跟踪,她谈起某个男人,丈夫不会酸溜溜地追问底细,这些该都算在内吧?不过,女人自己未必喜欢,她会认为这是“不紧张她”。 如果女人和另一个男人有了纠葛,丈夫毫不计较,则潜藏着危机--很可能他已另有所爱。“隐私说”虽然新潮,但不切合中国女性的思维习惯,她们认为,“醋” 是爱的品牌。
  有的“爱之表现”失诸浮面。比如:“丈夫不论到哪里,都不会忘记给你寄上一张卡片,或打电话问候,或捎回你心爱的礼物”。这一 条,外出的男人做到不难,在备忘录上预先写好,到时照办,要不就由秘书代劳。电话也先由秘书接通,再在“百忙”的间隙和太太聊几句。我还要提醒妻子们:对 这种“例行私事”,你们所以不宜盲目乐观,有更重要的原因:丈夫在外,这种殷勤“问候”,也许是探测,以防“河东狮子”千里奔袭。此说并非危言耸听,意思 不过是:在外头的“那口子”记得寄卡片和礼物最好,忘了寄,或者不方便没法寄,有时原因简单得很,比如到了机场,要打电话却没有零钱。这等疏忽,妻子不必 上纲上线到“不爱我”去。爱情,不等于长途电话公司和邮政局的生意。最末一条是:“丈夫不忘记以下几个日子:你的生日、你们相识的日子,你们结婚的日 子。”对此,好些男人作不到。不过,女人不要误会,记日子的是电脑和台历,但未必是爱情。
  男人的爱情,不同于顾全细节,重视感性的女人,以 “大而化之”为主,老天正拿这“粗”和女性的细腻配对。粗,不是爱情流失后的贫瘠,不是姻缘到头时的干枯;而是大处落墨,以容纳女性琐琐碎碎、无所不在的 爱之细流,一如阔厚的肩膀供心上人依凭。天下有多少妻子不抱怨丈夫忘三丢四的?但忙于工作,忘掉太太生日的“冤家”,偏偏不是喜新厌旧的薄悻郎。男人的 爱,形而上的成分、内在的成分、务虚的成分,比起女人多。在银婚、金婚的纪念日,老头子满不在乎似的,不好意思多望老妻几眼,却偷偷地握着她的手,毫不时 髦的笨拙动作,凝聚着对厮守终生的伴侣的爱。

离线joy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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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
烦恼不过夜
刘荒田(加州)
2004年12月18日
  因特网有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农场主,雇了一个水管工来安装农舍的水管。水管工的运气很糟,头一天,先是因为车子的轮胎爆裂,耽误了 一个小时。再就是电钻坏了。最后呢,开来的那辆载重一吨的老爷车趴了窝。他收工后,雇主开车把他送回家去。到了家前,水管工邀请雇主进去坐坐。在门口,满 脸晦气的水管工没有马上进去,沉默了一阵子,再伸出双手,抚摸门旁一棵小树的枝桠。待到门打开,水管工笑逐颜开,和两个孩子紧紧拥抱,再给迎上来的妻子一 个响亮的吻。在家里,水管工喜气洋洋地招待这位新朋友。雇主离开时,水管工陪他向车子走去。雇主按捺不住好奇心,问:“刚才你在门口的动作,有什么用意 吗?”水管工爽快地回答:“有,这是我的‘烦恼树’。我到外头工作,磕磕碰碰,总是有的。可是烦恼不能带进门,家里头有太太和孩子嘛。我就把它们挂在树 上,让老天爷管着,明天出门再拿走。奇怪的是,第二天我到树前去,‘烦恼’大半都不见了。”
.......

烦恼和幸福一样,只是一种感觉,是多是少全在自己的手心.
离线joy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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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
男人的爱情
文/刘荒田2004年12月19日,星期日
  在美国,中国男人遇上关乎例须卿卿我我的节日,诸如情人节、妻子的生日、结婚周年纪念日,有一个颇挠头的小难题:怎么样向“内子”,“爱人”、 “另一半”、“孩子他妈”、“我底XX”表达爱情?逢上节日才记起这么一回事,平时却一点也不管他娘,事情本身已经有点滑稽,教人想起文革时的“配合中心 任务”。
  好在,如今作什么都不愁没人指点迷津,“床上指南”随处能买不消说,下了床如何表现“爱”的教科书也多。曾经读到某专家传授的秘笈,它的对象是女人,主题是:如何知道丈夫爱你?此文其实最适用于男人。
.......

其实,女人也没那么琐碎,淡淡的微笑  轻轻的拥抱,已尽表左手与右手的爱. 谢谢四叔转载!
离线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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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12月21日,星期二
大雄鸡,喔喔啼
刘荒田

  滨海的旧金山,四季如春,春如四季,温度计、湿度计几乎都是老生常谈的八股。今晨,起个绝早,去父母的住处。父亲要作心血管检查,昨天开始禁 食,今早到医院去作透视。我提前一个多小时来到,并非效古人的闻鸡起舞,而是捎带把上早班的妻子送到地铁站去。这么一来,把天天因为睡眠少而早起的父母比 下去了。按门铃时,父亲才起床。                  
  在门外等候父亲那阵子,竟听到喔喔的啼声。我以为耳朵犯了毛病,细 听,是鸡叫。怪了,在这里呆了20多年,鸡叫只从电视机听过。穿着睡衣的父亲前来开门,我问:“谁家养鸡呢?”父亲答道:“隔壁,养了一大群,天没亮,就 吵个不停。前天对门的阿麦向我抱怨,说没一天不给吵醒,要我联合几户邻居去投诉。我说算了,这人家有来头,最好别惹。”父亲一边和我往屋里走,一边告诉 我,贴邻家是菲律宾人,五大三粗的男人至少五位,说不定是兄弟,家有五虎,声势能不显赫吗?其中一位,当着警察。有一回,几个男人把一个小兄弟上了手铐, 绑在饭厅的椅子上,不晓得犯了什么事。我说,说不定人家在施行家法。“就是就是,这么大来头,别说鸡叫,狼嚎也得忍。”父亲 说。                
  我没再说什么,心里想着,噪音污染,在都市真是无所不在,也无一不是。音响、收音机、电视机声音太 大,遭邻居干预;谁家屋里的狗吠,也给报警,让警察上门去给予警告,这些常听说。我的一家亲戚,就为了贴邻的狗太爱在半夜发言,请警察处置,两家由此反 目。如今,拂晓的噪音--如警车和消防车呜呜的呼啸,如救护车鬼嚎般的笛声,如摩托车加油时的轰隆声,在交通堵塞路段气急败坏的驾车人按响的喇叭,醉汉的 骂街--平白多了一样:鸡叫。                
  透过后院那棵阴森森的橡树,看看零敲碎打的天,灰还是灰,淡淡的晨光,釉一 般,均匀地涂着,一似妻子昨夜用沙碱粉精心打磨过的铝锅的底部。旧金山既没有分明的四季,也难得看到表情强烈的天空,比如天明,不过在黑色上加了显影液, 黑不动声色地褪下,白得粘腻的曙色,有点不好意思地坐庄。进了门,父亲在炉子上生火,烧例行的第一锅开水。母亲得折被子,洗脸,梳头,还花好一阵功夫,我 等得无聊,便沿两幢房屋之间的窄巷,登上梯级到后院去。属于父母这一边的园子,晃动着几件昨天晾上忘记收回去的衣服。雾水在檐下滴 答。                  
  鸡声一直不绝于耳,我的目光越过漆成暗绿的木栅栏,邻居的鸡,一共八只,一眼看出都嫩,但体型可 观。鸡的比例和人近似--中国人比洋人的块头要小些。从模样看,似乎就是在故乡不算罕见的进口鸡种--来亨。不过,土鸡是食品,这些鸡是宠物。供以食为天 的民族吃的鸡,自家也以食为天,故国乡村的鸡走进泥土,一定刨个不休,鸡婆尤其厉害,一双爪子,简直是迷尔的钢耙,所到一处,都象文革红卫兵抄家般天翻地 覆。宠物呢,是被豢养的骚人,头是偶尔低低的,却不是寻觅草里的虫子、土里的蚯蚓,而象在构思情诗。鸡群里并没有被阉的太监,爱情是鸡的热门。小母鸡们, 一身麻花,带点儿小姑独处的矜持,充满期待地伫立。旁边,一只还属少年郎的公鸡,在橡树下凝神,不时啼上几声。我有点遗憾:就这么个阵容,并不能够制造惊 扰四邻的声浪啊!                
  “喔-喔-喔-喔-喔--”浏亮无比,雄辩无比的啼声,蓦地响起,把我吓了一跳。一只体 型巨大的公鸡,高踞桃花树上。夭夭桃花信刚过,一树翠生生的叶子。火红的上冠,一似绿色中的扇形火苗。利喙下端的冠,在引颈啼叫时微微晃动,教我想起将军 的披风。我惊叹一声:这就对了!一似宝剑配名将,美人佩名钻。唯如此英武的架式,才配有一唱天下白的本钱。扰动黎明的主角,非它莫属。雄鸡的毛色,乍看是 黑的,但那深邃,来自羽毛边缘隐隐约约的红。黑是红的极致。雄鸡每次高高地抬起长喙,这姿态对在地上“高山仰止”的追随者、崇拜者、情妇和情敌们来说,该 是了不得的诗篇吧?喔喔的领唱一停,大伙儿都巴结地看着这不知多少次地御幸过“麻甩”小鸡婆的风流种子,喔喔应和着,一似文人联句--不,严格地说,是君 臣唱和。于是,大一声后是小一声,独唱之后是联唱,两个声部,一群喑哑而表演欲极强的有翅歌者,一似江岸上的纤夫,把一个侥幸没有响过枪声的黎明,拽进嘟 嘟囔囔的咒骂声里。                
  鸡声起伏中,把烧开的水倒进暖水瓶的父亲在摇头,深痛恶绝的程度,几乎把太阳穴旁边的 老人斑也摇落了。于是我断言,城市人对于天籁从来是双重标准的:无论是凤尾竹的啸吟,还是落叶的簌簌;无论是帘外雨的潺潺还是阳台下浪花的哗啦;无论是黄 鹂鸣于翠柳,燕子呢喃于房梁还是公鸡啼于爬满牵牛花的篱笆,在悠闲的假日,在优游的林泉是清听,在这急需酣睡的辰光,在回笼觉的时分,则无一不是非法的, 讨厌的,罪恶的。甚至说,比人为的噪音更为险恶,因为受害者无法报警,无从制止,除了掩耳,关严门窗,把被子盖过头,别无良策。只消看看两眼红丝的城里 人,拿着扫帚,爬梯子到屋顶横扫野合的猫儿,那比对付两条腿的奸夫淫妇有过之无不及的狠劲,就不难推测,如果愤怒的邻居斗胆掏鸡窝,说不定这来亨种大雄鸡 最先遭殃,成为某中国人家“老火汤”的作料。不过,没人敢骚扰这一户人家的鸡窝,须知当警察的男子,手枪随身带着,任何人闯入,挨了花生米,对主人来说是 正当防卫,不必负刑事责任。                  
  我在栅栏旁站了多久?不晓得。太阳终于出来了,绿叶在闪光。雄鸡以及它的 情人情敌的晨早节目,并没有谢幕的意思,雄鸡倒是不引颈高啼了,改为断断续续的咯咯,一似老头子打嗝,群鸡自然不甘寂寞,雄鸡发声,众鸡照样起哄。我的脚 有点麻,做了几下下蹲,忽然看到身边多了好些落叶。
  父亲和母亲业已做好出门的准备,在门口等候我。我临开车前,福至心灵地吟出元人许有壬的半 阙《鹊桥仙》:“竹帘半卷,柴门不闭,好个暮春天气。长安多少晓鸡声,管不到,江南春睡。”老人家并没听懂,兀自唠叨着:“什么时候,养瘟鸡的人家搬走, 就得烧高香罗。”                  
  我陪父亲走进医院的透视室,意外地瞥见,巨大的透视器对过的粉墙上,挂着一幅风景 画:铺满白雪的土地和低矮的蓝色灌木,烘托着华盖般的大片乌桕叶,乌桕叶的颜色怪不得眼熟,原来和刚才看到的大公鸡毫无二致,走近去看标题:“华尔腾池” (Walden-Pond),哎,这不就是梭罗名著《湖滨散记》所载的、充满野趣的名胜吗?这书的英文原著和中文译著都在书房里呢!最教我惊讶的,是这般 的巧合――扉页的一段和公鸡有关:“我并不打算写一首讴歌沮丧的颂词,却要象黎明的公鸡站在鸡棚上引颈长鸣,冀图唤醒我的邻 人。”                  
  我差点问X光室里那位带欧洲口音的护士:情愿当公鸡的梭罗到了四季如春的旧金山,该关起来呢还是该请去环境保护协会去做演讲?
(寄自旧金山)


离线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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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12月21日,星期二
我妈将要当“名人”
刘荒田

  中午,邮差送来一封精美的函件,收信人是我妈。我妈连中文也刚够对付半版报纸,对“鸡肠”统统“莫宰羊”,便拿来给我看。这阵子老人家正埋头搓 全家爱吃的“台山汤圆”。我一看,嘿,从《企业主管与专业人士名人录》(Who’s who)“全国登记处”付来的急件呢!喜出望外,赶紧细读。它的大意是:
“亲爱的XX:
  《全国名人录》是久负盛名的传记出版中心。对今年的《名人录》,‘Dun & Bradstreet‘(在纽约行证券登记代号为DNB,系在全球居领导地位的商业与技术资讯企业)已完成提名作业,我们现发出正式通知:您有幸将传略刊 登于2004-2005年版。该书正在积极筹备中。谨致以热烈祝贺。
  本《名人录》每次出版,均获巨大成功,内中所收,全是获得成就的企业高层 主管、专业人士和工商业主的传略。本《名人录》将按行业和专业分类,以便于人选者应用于各方面,既可作为重要的人脉网络,也可作第三者背书之用。《全国企 业主管与专业人士名人录》提供安全的网上服务,同时,一如既往地,本《名人录》送交华盛顿国会图书馆存档。
  随信附上登记卡,鉴于付印期限紧迫,务请按时付回。我们收到回复后,将尽快与您联系,商讨刊登传略事宜。
John Milone
总裁兼执行长
  附注:本《名人录》不收取任何费用,阁下也不会因此承担任何义务。我在此强调:一些假冒的《名人录》会收费,但《全国登记处》的《名人录》与之不同。”
  我拿着信,一似接到第一封求爱信的怀春少女般,“心似小鹿撞撞”。头一个想法是:老天不会下馅饼吧?拿放大镜检查信的抬头,分明是我妈列在护照 上的正式名讳,地址也没错,那么――“妈,你发了!”我妈从操作台抬起沾满糯米粉的手,戳了我的太阳穴一下,纳闷地看着她老得颇具规模的大儿子,没说话。 我掰着指头,庄重地把“发”的基本点列出:一,你将当选“美国企业高层主管以及专业人士”类的名人;二,你的名字和传略将印进精美的书籍,这本书籍将风行 全球,首都的猛人将会在全球著名的国会图书馆看到。三,不要你付钱。
  我妈在用长满老年斑的手制造一颗颗雪白的小园子,似乎没理解其中的伟大,口气出奇地冷淡,甩来一句:“那又怎么样?”同时吩咐在炉子前打下手的我爸:“把虾米和腊肠碎倒进汤里,别烧干了。”
   “你回到家乡去,把《名人录》亮给市长看,怕他不设宴招待你呀?还有,华盛顿国会山庄说不定给你来电话,就某一项商业政策请你提供意见。来自全世界的许 多企业、团体会来信邀请你去出席会议,美国和中国的大学会聘你当荣誉博士或者客座教授,不得了!”我爸听着听着,一脸是失落感,难怪他,我家从来是男人当 家,这回牝鸡司晨,怪不得呢!我装作没看到。
  “神经病!”我妈摇摇一头花白的发,不再搭理我。把汤圆做好,比当名人实惠多了,唉,不识时务的妈!
   我拿着信,回到书房,悲伤地想,我妈死心眼儿,平白而来的荣衔和随之而来的礼遇,一概“去他妈的”。我妈视名人为敝屣也罢了,带累我作不成“名人之 后”,“家学渊源”,“将门有种”一类美誉,统统失之交臂,岂能甘心?那好,我来弄。知母莫若子,我妈的传略,前段不论,从母难日至今,她的行迹事功,岂 能不滚瓜烂熟?问题是升华,是渲染,一碗清水汤卧一片菜叶,可名为“门泊东吴万里船”,要把我妈打造为新科名人,需要的是炒作。
  先想想,我妈 算不算“专业人士”。母亲大人今年快到80岁,“德高望重”一语是贴切的。她早年读过一两年蒙馆,不算正式的小学,文化程度在初小以下,能勉强读报纸和家 信,记性特佳,我上中学时,她30多岁,背诵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舌头没顿过一下。她养大了6个儿女,有孙儿女13名,曾孙儿女2名。由她一把手一 把尿地抱大的孙儿女6名。她一辈子作家务,工于家乡菜,清蒸咸菜和豆芽猪肠曾是全家的热门。年轻时家里经商,她忙完厨房,便到柜台后卖货。后来回到村里务 农,没怎么下过地,至少有20年在临村一个人来人往的路口,开个体缝纫店,替人缝补衣服,手艺似乎不错,有一批固定的客人,收入除了上缴生产队外,还略有 剩余,所以一直维持下去。晚年到了美国,和我爸一起住,替我的么妹当保姆,直到两个胖小子上小学。
  再想想,我妈算不算“企业高层主管”?她年 轻时,我家先后开过海味杂货店和文具店,按照排行:祖父为董事长,祖母为副董事长兼财务长,我爸当执行长,我妈好歹能当董事局成员。那是过去,现在呢?她 虽无所事事,但她的二儿子即我的弟弟在大陆办厂,是堂堂正正的董事长,人称“刘总”。参照古制,皇帝有太后,而一旦我妈要弄头衔,不甘寂寞的我爸不能不插 一脚,即使是荣誉衔,因此她只能居次。
  于是,我为她老人家草拟了以下传记:
  “XXX,XXXXXXXXX人,XXXX年XX月XX日出生。教育程度:自学成才。曾任XX省XX市‘永益源’海味杂货企业董事,‘永益隆’ 文具总经销公司董事。终生担任家务卿。现任XX省XX市‘长发’五金制品集团副太董事长。
  系久负盛名的生育专家、育幼专家、名闻遐迩的时装师、备受推崇的家乡菜烹调家。
  多次被选为‘优秀母亲’,‘模范祖母’,在结婚60周年庆祝会上荣膺‘钻石奖’金牌。”
  我写罢,趁汤圆还没上桌,朗声念了一编,我妈装作听不懂,谦虚地保持沉默。我怕我爸喝醋,马上告诉他,在弟弟的厂里,他是“老太爷”,理所当然 地成为凌驾于我妈的“太董事长”,爸爸那高兴劲!笑出了眼泪,却佯装是被胡椒粉熏出来的。我还要发挥下去,我妈老实不客气,把一枚汤圆塞进我的嘴巴,剥夺 言论自由。
  我把汤圆吞下,益发焕发“名人之后”的灵感,加上三条:
  我妈擅长刮痧,孩子感冒发烧,例必按在床上猛刮,直到全身布满 条状红斑而后止,果然手到病除。因此,加上一句:“多年来弘扬中国民间医学,成效卓著。”2,在我当知青的乡村,春荒时家里顿顿吃木薯粉做的汤圆,最艰难 的年代,她居然攒下私房钱1600元,80年代来美国前,才不得已缴交给以精明著称的我爸,我爸无限感慨地说:“现在这钱顶屁用!”于是,我加一句:系微 观经济学节约学派宗师,理财专家。3,我当农民的时节,听过我妈躲在卧室里吟出殡歌,哀切缠绵,声情并茂,吓得我从床上滚下来,问我妈:“谁死了?”我妈 啐了一口口水:“大吉利是!我是学来防备万一的。”于是我再加一句:“民间艺术家”。
  写罢,斟酌再三,打印出来,打算找双语专才翻译成英文,按说并不困难,除了“副太董事长”一词外。同时心存愧疚,几年前老拿《剑桥名人录》上“他妈的名人”开涮,想不到却如此热衷于我妈当名人。
   这一登记表寄付“全国登记处”后,除非出现意外(即有人雇请私家侦探揭我妈的老底,但不可能),我妈在“付印之期紧迫”的情况下,会收到以“热烈祝 贺!”为标题的第二封信,内容该与我过去所攻击的“剑桥版”函件大同小异,收费分精装名人、简装名人、国际装名人、国内装名人等类,每类标价不同。登记处 虽然强调“绝不收费”,那是指刊登传略不收,但印刷费、发行费不能不收,人家既然具有“国际声誉”,营运开销可以想见。如此堂皇的《名人录》,你的传记在 上面,还不破破悭囊?五百块美元舍不得?好,登记处马上除名,反正你这个“国际著名资讯公司”筛选出来的名人,是它编派的,能抬举你当然更能抹掉你。到时 怎么办?我写支票得了,《名人录》算是献给我妈80大寿的薄礼,只要她喜欢,而我爸也不眼红。


离线大火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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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2楼 发表于: 2012-07-18
拜读了,精彩。













离线双桥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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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3楼 发表于: 2012-07-23

                                    五十肩

                      ____调纽约友人

  
        长途电话中, 你说
        过肯尼迪机场海关那阵
        十四大袋移民行李
        都轻轻松松地扛了过去
        我惊讶,你这肩竟挺耐用
        五十的肩,是以风湿箸称的
        风雨欲来时,胛骨内
        盛满了酸液,一用力便
        掀动神经的大河小汊
        疼或者痹,波涛阵阵
       从造反大旗到牛栏的
       粪桶到干校的梁木
       一直到校长室大叠大叠的
      文件,再横过大洋
      在布碌仑区的小小公寓
      扛着五百八十美元的月租
      安身立命,半生多少重压
      五十肩竟然未至于报废
      可是你又说,昨天替一家
      新餐馆抬炉子,压得够呛
      半甁正骨水,一宿呻吟
      仍打发不去,哎哟哟
      我说:这里不时兴肩挑
      肩膀不挑天下兴亡
      只好发作累积了半世纪的
      肩周炎,风湿症如此之类
      都不算啥,只是每月
      两次签领工资支票那一刻
      肩膀务必挺得气派些阢儿


                      作者:刘荒田     1989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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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双桥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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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4楼 发表于: 2012-07-23

                                                                 祖父坐滑梯

                                                                          ---------唐人街公园速写

                                  坐在滑梯的顶端
                                  顿生登临的豪兴
                                  手扶护栏
                                  却是又羞又怯

                                  膝前孙儿,可不管
                                  那纷纭的沧桑感怀
                                  扯着袖子嚷嚷:
                                  滑-------滑
                                  于是,祖孙
                                  顺溜溜地滑下去了

                                  飘摇于雪线的睌年
                                  疾疾滑过
                                      多忧患的中年
                                         多饥饿的青年
                                            多战乱的少年
                                  在白花花的沙地上
                                  一个屁股墩
                                  来个返国客机式的软着陆

                                  孙儿笑得多快活啊
                                  他呢,捂着增生的
                                  腰 椎骨,也说:
                                  痛-------快,痛快!


                                                                  作者:刘荒田   1992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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