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美国小品(每日连载之二十五)
紫 葡 萄
本该汗流如注的盛夏,旧金山日落区却浓雾蔽天,冷气森森,晨昏要穿上厚夹克。我在街旁伸出手掌,掌心落下毛毛雨般的雾粒。苦笑着叹息:汗让老天爷全出掉了。看报纸,故土却成了大烤炉,多处城市的气温高达摄氏34乃至39度。如果我为了太冷而怨天尤人,挥汗如雨的同胞怕要边牛饮凉白开边骂我没良心。我在浓雾里匆匆走路,心里想,长久地挨烤是坏事,偶然的酷暑却是求之不得的,但凡能教生命体悟“极端”境界的事体,都值得珍惜。拿出汗来说好了,前年夏末在南海滨的珠海市,午间漫步在骄阳下,汗活象决了堤的江水,在皮肤上奔突,酷热的痛苦却让位给淋漓尽致的排泄所导致的轻盈之感。以眼前论,无论从哪方面看,都难得有大喜大悲一类巅峰体验,然而,这意味着平稳、安宁,怎么说还得感谢老天的眷顾。
一路上,我想着诸般无法落到实处的形而上学,迎面走来一位老先生,他刚刚上了一趟杂货店,橙红色的塑料袋子,露出一串葡萄的末端。紫色的葡萄,在灰哑的天色下,没有闪动的光泽,却有足以教人眼睛一亮的晶莹。顿时,我吟起食指的名诗《相信未来》中一句:“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泪水”,眼睛一热,心里漾过一阵奇妙的涟漪,呵,初恋才有的鲜美无比的战栗!当雾的颗粒不动声色地把我的肉身包裹成麻木的机械时,诗意从里面冒成清冽的甘泉。我真想流泪,流紫葡萄一般晶莹硕大的泪,在生命的深秋。
这就是哲人所说的“诗意的栖居”,购物袋里不安分的紫葡萄,可以化为旁观者的泪珠。哪怕它进入我的视界、点燃诗情之前,在人行道边的货架上,仅仅以“每3磅1元”标出在尘世的价值。我收回深情的凝视之后,它被带进家门,洗过自来水,带着淋漓的水珠卧在盘子上,也许引来小孙女一声欢呼,也许毫无声息地被人送进口里,变成紫色的汁液。都不要紧,以我的庸碌和势利,心境的澄明,对生命的诚恳感戴与欣赏,哪怕仅仅是刹那,也是极好的,有过就是永恒。但凡至美都是短命的,惟短命才有珍惜的必要。
我老在念叨着紫葡萄,直到橙色袋子消失在街角。回到家,急欲把诗意固定在字行里,无论出以蹩脚的诗句还是拙直的散文。救火车和警车的警笛在远处鸣叫,一只讨厌的狗在呜呜哀鸣,活象旷野里被夹子夹着的瘸腿狼。可是,我从容地展开电脑屏,一似清晨打开面向郊野的窗户,昨夜初雪。紫葡萄从此悬在心灵的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