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01月13日,星期四
雨中
刘荒田
晨起,从窗帘望出去,阴惨惨的雨,雨敲在屋顶的铁皮上,好似浪花撞在礁石上,屋顶并不在乎雨大雨小,一本正经地坚持着单调的扑扑声,心情倒给敲坏了,落寞源源冒出,抢在后院的野草被洗出新绿之前。
干脆淋雨去吧,我对自己说。天色太早,除了街角的咖啡店,那里麇集着塞饱肚子好去干活的建筑工人和大早醒来再也睡不着的老人。仍旧关着门的杂货店,门口 堆着成捆成捆的报纸,透过阴惨惨的雨线望去,竟有点发怵。尚待启封的平面媒体,藏着多少坏消息。尼克松时代的国务卿基辛格在为三国四方的巴黎会议仆仆于 途,说了一句名言:“我忙成这样子,这星期该不会有意外事件了。”按此说,人间的灾星也许手下留情,但雨是不管的,不看报纸也晓得,头版该有巴解主席阿拉 法特在巴黎去世的消息。我在雨中走着,专心于心事。雨在伞上的舞蹈,并不比敲击屋顶美妙到哪里去,然而还是让我想到戴望舒的名诗《雨巷》:“撑着油纸伞, 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寞的雨巷”,年轻时,单吟咏这开头,就足以缠绵悱恻半天,涟雨濡湿高筒雨靴上的裤子也没法察觉。待到老,一直窃喜于心境的平 坦,望风垂泪,对花私语一类酸溜溜的小资情怀淡出,明显的表征就是心情不容易受天气的左右。可是今天是例外,足见心没老透。
心要是老到老僧入 定的多好,雨浇得再起劲,我也只专心对付桌上一碗加上香蕉的麦片粥,冒雨买来的报纸,摊在眼前,头版的血腥,二版上社论的危言,娱乐版的明星露不露点,体 育版的湖人队受不受宰,都太遥远。老的明智仅仅在于:先是透彻地明白小小老百姓无力左右世界,然后不断地说服自己:不要让世界左右你。被雨隔开的人间,谁 和谁相干?早餐店里,他的咖啡冒热气,她的奶茶已经凉透。进面包店里的人,伞插在塑料桶里,离开时各拿各的。可是,当下的世界,在雨天的街上,以冷而直接 的雨逼近我。
看来,今天老不成功了,被雨害的。异乡的雨,既无长巷供人徘徊,又无青苔放肆的墨绿和残荷上水珠的浑圆。大街直而宽阔,伸到西 边,被太平洋截断。巴士慢腾腾地运载着衣服未湿的上班者,伞在椅子下淌着不成片断的水。天阴险地俯视。我走着,伞合起来,夹克是体贴的伞,雨敲在棉布上, 没有声息。
去找戴望舒的丁香花吧,去海边接受浪的唾沫吧,如果发不了青春的热昏,一场被雨浇出来的感冒该是现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