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山的“金山箱”
刘荒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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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家阁楼里放着两个巨大木箱,长三四尺,高约三尺多,阔约三尺。箱子的所有边角都镶嵌铁皮,两侧有铁环,箱身打上排排铆钉,其气派,只有戏班子盛戏服的“戏箱”可比并。祖父告诉我,是外祖父带回来的“金山箱”。我的外祖父,在旧金山唐人街的企李街,和别人合伙,经营豆腐店20多年。晚年,带着四口金山箱和被卤水腐蚀得指甲全缺了一半的手,回到家乡,却因买了3石水田,土改时被划为富农,外祖母不堪追迫浮财,上吊而死,不久之后,外祖父也郁郁而终。
外祖父的金山箱,也许是过分庞大的悲哀吧,长辈很少提起。到我长到有了足够的力气时,曾经打开盖子看,无非是旧衣服破棉被,并没盛满,和弟弟们捉迷藏,八九岁的身个躲在里面,仿佛一座黑得密密实实的小屋子,安全,然而憋气。直到今天,读到家乡侨刊上《闲话金山箱》一文,才明白“金山箱”沉重无比的内涵。
告老还乡的“金山阿伯”携带“金山箱”,原来是乡间众口相传的盛举:祥伯一人带回六个金山箱,在新昌花尾渡码头雇了两条帆船,经茭荻嘴循台城河转潮境水,迂回曲折,浩浩荡荡。穿着“三件头”美式西装的金山伯站在船头,故乡的风呼啦啦地吹着衣襟。窄窄的河涌两岸,站满了看热闹的乡人。鼓掌,吆喝,打招呼,金山伯热泪闪烁,兴奋无比,用纯正的乡音大呼“好啊好啊!”忙不叠地抱拳回礼。人生的最高潮在这一时刻,教人想起横槊赋诗的曹孟德。船泊靠在村边埠头,几十条壮汉耀武扬威一路鞭炮一路吆喝地扛抬着金山箱,回到老家。另外一位,带回三个“超级金山箱”,每个重200斤以上,上岸后。每个由四条大汉扛抬,前后还有两人照应,四公里的路走了半天。“开箱”那天,全村象过年一般,男女老少涌进门来围观,一家人焚香拜过神明祖先,才打开箱盖。粗看来,“金山箱”乃是衣锦还乡的象征。彼时金山客在番邦,长年累月受了多少屈辱与磨难,不复返的青春岁月,从未享受到的家庭温暖,告别时妻子是披着红盖头的娇羞新娘,归来时见到的却是龙钟老妇。老屋犹在,送儿远行的父母如今被神龛上的线香供奉着。失去的一切,拿什么补偿?就是靠金山箱,它所连带的气派,它向村人宣告:这一趟金山没白去,老子发了!中国人的爱面子举世闻名,箱子就是面子的全部,箱子越大,面子越大。
那么,金山箱盛的是什么呢?不会是贵重物品如美钞珠宝,那些该放进随身携带的箱子或口袋。据我父亲回忆,1947年“返唐山”的外祖父,西装内袋里所放的,是毕生积蓄17万多元港币。所带回的四口大箱子,一口全装着洋蜡烛,长短粗细,各种型号齐全。他在旧金山启程前听说,家乡没电,煤油也短缺,本来要带几大罐“美孚”煤油,但易燃物不能托运,所以带上足够用好几年的蜡制的光明。另一口,装的全是腐乳,总计达100多瓶,牌子划一――“和合”,这是他在旧金山唐人街企李街所开的“和合”豆腐店自制的,以在花旗国制造的纯正土产作为分赠乡邻的礼物,一来廉宜,二来足供炫耀,才60岁多一点,但被异国长年辛劳折腾得象龙钟八旬老翁的外祖父,此举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第三口所盛,近于匪夷所思,全是固体牛油,父亲今天说起,仍旧不明白老人何以带回国人陌生之极的洋食品?而且,在水陆路上颠簸数十天,何以既没溶化也没腐败?上百盒牛油,后来却找到好去处――转让给茶楼,厨师将牛油和花生油混合,用来炸春卷、咸水角,咸煎饼,卖相和味道都极佳云。“切题”的只有第四口,盛着衣服、器具和给亲人的礼物。给我父亲,他这唯一的女婿的,是一块“西铁城”小三针手表,一套西装。给我母亲――他唯一的亲生女儿的,是全套化妆品带工具,还有香水、肥皂、衣服。至于别的金山客的箱子所盛的,五花八门,新旧衣服,鞋帽巾帜,杯碗叉匙,铜盆铁锅。中国人节俭惯了,到了海外也爱收藏旧物,此外,为了撑门面,放进箱子的恐怕还有从别家所弃置物件中拣些来充数,此所谓“有容乃大”。还听说,早年的侨乡,如果在街上看到男人穿阔口唐裤配厚绒西装,那西装就是金山伯从箱中拿出来送的。
“金山箱”于是成了象征。小时候听说,一位金山客,回乡养老后日久,儿子媳妇们的脸色随着老人钱包的缩小,越来越难看。老人心生一计,指着床边总是上着三重大锁的金山箱交代遗愿:谁侍候他周到,他就把箱子的钥匙交给谁。于是,后代展开了“献孝心”的竞赛,老人由此获得温饱。老人去世后,获得继承遗产资格的儿子打开箱子一看,原来仅有几件旧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