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街上日头正毒。昨天在佛山,第一阵秋风扫出淡荡天空,丝丝宜人秋意从衣领钻入,身体马上轻了。不料暑气还盘踞在特区,尽管脚下蒸腾的气团卷起了几片早凋的梧桐叶。刚才,从高楼望开去,界河另一边的香港新界,山上的草色有点衰飒了。 号称全市之冠的书城有五、六层高,门口石阶前的空场上,支着十来个带红条纹的遮阳伞。伞不光提供凉荫,还是广告的载体,内容没细看,似乎是教速记簿记的一家或好几家速成学校登的。伞下挤满了人,也不知是不是在报名入学。在高高的花岗石台阶上仰望,书城特别巍峨,外观上一点也不逊于远处傲气十足的商业大厦。在“文化”被冲得东倒西歪的城市,这样的文化重镇是教爱书人欣慰的。说来见笑,我这位到任何城市去,几乎只进书店门的酸文人,在大陆逛的书店却不多,因为时间匆迫,也不认识路,所去的书店都是中小型的。庞然大物的“城”,只去过广州“天河”。
这一家,我得好好逛。不过,不能多买,几个皮箱都塞满了衣服,还得留下余地,为妻子的下一波“瞎拼”——在香港女人街“临别秋波”式搜刮的战果。
卢梭有一传世散文集子《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题记云:“我整个的一生就是一个长长的梦。它以每日的散步分为若干章节。”那么,我在书市散步吧,为了拥有可爱的孤独。谁也不会来催我买什么,也不会就时间设限。电动扶梯上下的诸色人等里,不可能有谁来打招呼。
乘扶梯扶摇而上,墙壁上贴着好些出版社的海报。我径直走进文学部,门口堆着好多好多捆没解开的书。并不是因为杂工们来不及上架,而是别致的广告,让爱书人知道,来了畅销书。有不到二十岁暴得大名的韩寒,还有一些网路写手的新制作。遗憾的是眼花缭乱,包装精美绝伦却胡乱堆成“防御工事”模样的新书,只记得亲切无比的墨香,却忘了书名。
我是写散文的,自然最注意“散文随笔部”。琳琅满目的年度选本,散文年编、选编、选萃、拔萃,向学生推出的必读本、普及本,好几家出版社分别操作,作品各异,众多的山头自有尺度和关系网。好多个人集子,一部分我光听说过名字。只怨我孤悬海外,和中国文坛太隔,对新世纪散文以及随笔的走势、潮流和代表作家,所知甚少。
我一路走着,翻着目录,匆忙看几页,放下了。海外作家的书不多。教我最惊讶的是香港的蔡澜,出版社一气出了一排,足足二十本,都是薄薄的,书脊上字体统一,白色封面,很是抢眼。几位名字响亮的港台作家,书不少,但摆的位置靠后,也许没前几年红火了。
就这般穿行在书架中,旁边好些顾客,男性居多,靠着墙壁站着,也许站累了,一只脚直着以支撑身体,另一只曲着做稍息,活像水湄沉思的仙鹤。书页掀动的声音,有如秋水的波纹。在网上买书,有一个虚拟的购物篮,选上了就往里面放。这里,别看书架间人头钻动,但年轻人多半和我一样,翻书读书,却未必买。不买就不买吧!我反而觉得,比起那些整批买下,插进百万豪宅里带新漆味道的檀木书架去,却从来不看的大款,他们才是本色的读书人。
自然也注意着寻找自己的书。在故国出版了十来本从来难得畅销的散文随笔集,这里可有?终于找到,就在前排架子上,因为未开封的新书“工事”挡住视线,一直搜索不着。居然有三种:《星条旗下的日常生活》、《“仿真洋鬼子”的胡思乱想》、《“假洋鬼子”的悲欢歌哭》,其中《“假洋鬼子”的悲欢歌哭》并排着八册,书角平整,可见没有问津者。我很想找店员问问,这一本所属的“美国红尘”系列共有三本,干么只有一本?看形势,不会另外两本售罄而这本守身如玉吧?含着父亲般的慈爱,不舍地把书插回架上,默默祝它们“找上好人家”。
在我的书旁边,还有好友程宝林的散文集和喻丽清大姊的六册文集,算是“他乡遇故知”了。书若有灵,该在打烊后聊聊异乡的寂寥和故土的人情吧?
在历史部,看到许多精美的书。若干被介绍到海外的热门书,却谦虚地躲在这里。到古籍部找阮大铖的《燕子笺》,架上没有,下楼到服务部请电脑操作员检索库存,她老打不对“笺”字,最后说,没有,也没见哪个出版社出版过。阮大铖这晚明的名士、清初的汉奸,虽写了这出名重一时的剧本,却只好寂寞下去了。
最后只买了黄永玉《比我老的老头》和苏青的散文集,替朋友买了几张音乐CD。出来时,日头偏西,对门深圳大剧院的蓝玻璃外墙闪着强烈的日晖,几乎把眼睛射瞎。
方砖铺的人行道上,热气烘烘地冒着。一位中年男子在地上忙活,细看,是在换掉一块坏掉的方砖。我默默前行。背后是书城大厦的巨影。手里的小小袋子晃着,我忽然充满了豪迈之情,对自己说:书还是值得写的,努力写,写好一点,为了对得起如此庞大而丰富的书城。
卢梭说:“今天,尽管为时已有些过晚,我也要开始写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更值得做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