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老婆焐被窝
作者:美国 刘荒田
和一群乡亲在唐人街茶楼聚会,一位中年人提到30年前在乡间当民办教师时的某男同事,他以“疼老婆”著名,最脍炙人口的例证,就是数九寒天,他必先上床,将被窝焐暖,然后恭请老婆大人钻进来。大家一致认为,此举难能可贵。然后,有人提问,这一典范性事迹是怎样传开的?答曰是他老婆说给别人的,口吻自是受宠若惊。
这里有分教,夫妻间的床事,是头号隐私,只要没人听壁脚,也没遭到针孔摄影机的暗算,那就仅仅是两个人的事。如果说出来的是老公自己,那有自我炒作之嫌。由受益者道出,便相当纯洁,除非她的男人打算到电视台去竞选类似于“超男”的“超级老公”。
不过,再往下想,这事并不简单。夫妻同床,每一晚必遇到谁先上床的问题。三种可能:同时上,老公先上,老婆先上。
第一种,“周公之礼”从走向床边那一刻提前开始:“相公,请。”“夫人,请。”揖让多次,才以《天仙配》中“夫妻双双把家还”的舞姿,手牵着手,一起爬上或跨上或跳上席梦思或土炕。
第二种,老婆忙于打毛线,煮猪食,学文化,追韩剧,以熬夜为己任,那么,老公出于睡意也好,出于使命感也好,出于习惯也好,每天晚上都不能不先上床。这么一来,提供温暖是极自然的事。和爱情、体贴未必挂上钩。其意义,近似于大锅饭时代的平均主义。
第三种情况好办些,太太要先上床,老公挺身而出,摆出“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架势,挡住业已穿上睡衣、呵欠连连的太座,先以男人的体温制造爱巢的温馨。不过,对这一场景细加考察,味道却不大对。首先,可确定爱巢没有暖气,连电暖炉甚至炭炉都阙如,如果有,屋子温暖如春,焐暖被窝的悲壮情调在上床前已消解干净。那么,老公抢先钻进被窝,而把冷得打哆嗦的老婆撂在床边,让她等待被窝内部温度升高,岂不别扭?如果你是老婆大人,愿意恭候并不马上实惠的暖窝呢,还是不管这么多,钻进去再说?
综合上述各种状态,我倾向于以下结论,这位男子所着眼的,与其说是身体力行地爱另一半,不如说卖口乖。他和寒冷作战的事迹虽然不是虚构,但可能是以漂亮话将并不伟大的行动包装,粉饰。文学写作上有一禁忌,曰“过度升华”,“文革”年代的工农兵文艺,将少吃一口饭的意义归结到“备战备荒为人民”,“打倒帝修反”上去,就是这种“假大空”的典型。
太太作为这一话题中的爱的受方,有两大大大有益于提升爱情的优点:一是善于发现老公对自己的爱意,二是将老公这种爱作出诠释和宣扬。据谙于流行文风的写手观察,好些人写母爱,都用上这一情节。舍己如此,全是为了爱。太太具备这样时时处处发掘爱情的慧眼,对老公的好意,无不全盘接受,作出稍嫌一厢情愿但好处绝对大于坏处的发挥。丈夫岂不感激涕零,努力回报?
看来,焐被窝这一事功,用在夫妻关系上,无论怎样渲染,都不能作为老公“爱老婆”的有力佐证。不过,古人“二十四孝”里的“扇枕温衾”,确是孝的模范,本事是:黄香,东汉江夏安陆人,九岁丧母,事父极孝。酷夏时为父亲扇凉枕席;寒冬时用身体为父亲温暖被褥。这才是舍己,才是奉献。因为黄香并不与父亲共枕,被褥被焐暖了,他便起来,睡自家冷如铁板的被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