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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旅美台山作家刘荒田作品欣赏之十六:佛山三章,槛上鸟巢,马蹄铁,那一瞬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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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山三章】

 

刘荒田

 

1,空杯fficeffice" />

 

    我站在佛山市卫国路最繁忙的十字路口,时正中午,满街是人和车。头上有颇为稀罕的淡蓝色天空。忽然,三步开外,喀嚓一声。我转身一看,一只带吸管的空塑料杯陈列在人行道边缘。两位妙龄女郎说说笑笑地穿过大街,步上人行道。空杯是其中一位弃置的。另外一位拿着同样的杯子,杯里盛着不多的珍珠奶茶。我盯着她们的背影,略感震惊,垃圾桶就在几米以外呢!她们穿一样的蓝色制服,正走向农业银行,可见是里面的职员。

    我的第一个冲动,是急跑几步,在台阶前拦住扔杯子的小姐,请她为建设和谐社会稍尽举手之劳,把空杯捡回。但随即予以否定:万一她不认账,反而指控我“借机骚扰”怎么办?万一她们联合起来,以贝齿灵巧而仇恨地讥笑我“狗咬耗子”怎么办?万一她们找来保安或警察,随便安个罪名,把我修理一顿怎么办?我人地两生,岂是对手?

    然后,是第二个冲动,自己把空杯捡起来,扔进垃圾桶。仍旧是举手之劳,可是,我否定了,没有明确的理由,只觉不值。

    离开时,还有一个冲动:向农业银行的领导告她一状。可是,连模样也没看清,这么写意见书?即使能指认出肇事者,人家即使认了,又算哪门子“罪”呢?笼统地提出警告,毫无约束力。

    依第一冲动行事,是激进的革命者;依第二冲动行事,是只求心安的慎独者;依第三冲动行事,是徒劳的舆论制造者。

    这一空杯的下落,不言自明——次日大早,清洁工的大扫把过处,它将进入垃圾车。天下纷扰,空杯多一只少一只,无关宏旨。一如我出没在这个城市,除非闯了祸或被祸闖了,和人行道的空杯无异。

    巧合的是,次日我遇到农业银行的办公室主任,我把事情的始末说了,他严肃地问:“她是谁?”当然,没有下文。

如果小姐扔掉空杯,是出于多年由“习惯”积聚成的潜意识,压根儿没想到这样不对,那么,首先要责怪她上小学时的教科书,没教公民义务的常识。

 

2,高卧者

 

   上午,老天泛着教人放心的浅蓝。我去买早点。街上,车流汹涌。也不知是交通法规上的漏洞还是交通警察没功夫干预,红砖砌的人行道上,照样有摩托车乃至轿车、小货车潇洒地招摇。我闲散地踱步,同时警惕地巡视着车流。未开门的铺子前,躺着一个流浪汉。他的姿势让我忍不住笑起来。看模样顶多25岁,中等个头的北方人,相当壮实,如果雇他背水泥爬30层楼梯,一个上午可能跑上10趟。脸和颈脖都黑乎乎的,好多天没洗澡了。穿一件半旧的夹克,纽扣都紧紧扣上,可见昨夜和寒冷的缠斗够艰难的。

   仰面躺着,双目紧闭,不是酣睡就是养神。唇合着,为的提防苍蝇或者门板上的尘土掉进,嘴角拖出一道调皮的弧线。对了,我就是被这酷肖小丑以彩笔所涂的弧线逗乐了的——这是对陌生城市的宣言书:能把我怎么着?老子就这么适性任情地放倒自己。

   兴许他听到拖鞋声在跟前停顿,知道有人在端详他,眼珠子在眼皮里面骨碌一转,但仍旧紧闭。然而嘴角的弧线变得柔和,有点象深思熟虑的雕像了。我差点笑出声来,为了放浪形骸的谪仙露出凡人的马脚——他可不是一无所有,一个黑色的背包,斜挎过右肩,再以双手搂在胸前,背包带子压在身下,这么一来便稳当无比了。我不知道背包里头有什么,钱和换洗的衣服,盥洗用具总该有吧?此外是身份证、电话号码簿或地址本子,乃至手机。

    如此说来,他并非正宗的流浪汉,这艘来自远方的独木舟,漂流在南方的城市,累了,便停靠在一处埠头。然后,他会去找工作。我差点再走近一点,叫醒他,即兴作一次专访。但终归没有行动。因为预测到他的反应:提防,厌烦,言不由衷,除非我此举属于有偿。

    如果我问:你来这里干什么?如果他认定我不是巡警,可能会在伸个大懒腰之后,不好气地回答:“还有什么,找口饭吃呗!”如果我愚不可及,问:“找到活计以后打算怎样?”他会掉头不理,以为我是神经病。

              

3,大扫把

 

40年前曾被选为全国最清洁城市的古城佛山,如今大街小巷仍旧相当干净。尽管许多人还没培养出基本的文明观念或者起码的耐性,把打算扔掉的纸袋子、纸巾、果皮抓在手里,待看到垃圾箱再放进去。一位女店主,把铺子里头的垃圾归拢,极坦然而爽快地踱出门,倒在人行道中央。更具刺激性的是这样的镜头:在交通繁忙的祖庙路,人行道上的长椅和围栏上,坐着歇午的民工,他们在吃一盒三块五块的午饭,吃完,随手把雪白的餐盒扔在脚下,尽管垃圾箱近在五尺以外。然后,跟前堆上橘子皮、纸杯、抹嘴巴的纸。谁也没作干预。

好在,老天在上!还在有无处不在的大扫把。稠人广众中,忽然,大扫把伸进来,把人们的尊脚四周的垃圾扫走。清洁工人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两条腿的“垃圾生产线”运作不停,大扫帚便兢兢业业地劳作。这些待遇微薄的农民工绝不会提出抗议,连卫生眼珠也不会翻给你看。她们只低着头一个劲地扫。

面对“默片”一般的场面,带点悲哀地想,以忍让为天职的中国人,无法抵御天上人间的所有袭击,只有俯身。如果不被袭击打倒,他们便一个劲地善后,善没尽头的“后”。仿佛为了印证我的结论,一个穿西装的男子一边赶路一边把一个底部穿孔的纸袋扔掉,在他后面,一把大扫把神速伸出,纸袋随即上了垃圾车。

   顿时,我快活起来。扔垃圾的和清理垃圾的,是不可或缺的孪生体。当然,即使没有前者,后者也未必失去饭碗,比如,落叶和雨水占领街道,过错就不在人。但是,有这么众多肆无忌惮地扔垃圾的人在,清洁工的重要性便凸显出来了。也许,忍辱负重的北方来的大妈,正为了垃圾源源而来,扫之不绝,窃然而喜呢!

   是啊,垃圾和扫把,兵和贼,刁民和酷吏,愚妇和神棍,糖尿病和洗肾机,从来是这般相依为命的。

[此帖子已被 远游客 在 2010-1-7 10:25:33 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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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10-01-07

【槛上鸟巢】fficeffice" />

                                                                   

       我的书房外面是小阳台,朝东,从前的主人建的。全部为木结构,颇为简陋,上面搭的蓬子,塑料薄板而已,好在斜度大,胜任愉快地挡雨。朝气蓬勃的阳光射来,至多被它打个小折扣,再堆满窗前,房内顿时灿烂如金。雾气从纱门灌入,则从来是肆无忌惮的。阳台和卧室之间有小门,虽设而常关。于是,离我每天必面对的电脑桌仅五尺之遥的阳台,人迹罕至,终于成了鸟的理想居所。巢有两个,在我从来没拍遍的栏杆的上方,粘在蓬子底下的两角,成犄角之势。不过,仅算“旧址”,须到鸟不小心成了王或者族里的举足轻重者,参照人间通例,才有资格称为“故居”。若然,而我又财迷心窍,则可在屋前挂牌,供鸟或人凭吊,每次收费二毛五。

        年轻时候读郭沫若的滥情诗篇,有一句记住了:“旧巢无主孕满春愁”。这两个泥土制品,每天隔窗端详,空是显而易见的,愁倒看不到,却马上让我想起当今金融海啸中被法庭拍卖,以空洞和衰败为特征的房子。不过,最近阳台响起频繁的扑翅声,贴窗细看,原来是鶁鸟在槛上筑巢。先衔草搭架子,再衔泥巴作墙,最后似乎以喙在外壁“批荡”,所以光滑得很。鸟们忙碌几天后,一个状似陶壶的新居落成。有两点我当时就佩服得不行,一是它们拒绝用二手货。现成的一个就在三寸开外,稍加“装修”就可乔迁,它们偏偏另起炉灶。二是夫妻档同甘共苦,不晓得鸟们是否乱交,要是,也只在别的时间和场合。这阵子,一夫一妻制严格实行着,丈夫在“一索得蛋”后没有逃避责任,也没把二奶、小蜜领来,专心致志地和即将临盆的太太一起建房,其道德水准教人类惭愧。

        我每天在电脑前为了作品难产苦恼时,鸟轻松地下了蛋。然后,鸟安静地蹲在里面,从事绵延种族的伟业。我眼拙,分不清鸟孵蛋是采轮班制还是母鸟或公鸟独力负责。总之,敲键盘的余暇,小心地往百叶窗外的鸟窝睃几眼时,总看到一双亮晶晶、骨碌碌的小眼。我小时候走近鸡窝时,被正在孵蛋的母鸡狠狠修理过,这小鸟该没那麽狠。

        不知什么时候起,鸟巢响起雏鸟的叫声,开始时像小老鼠,吱吱若游丝,听着都心疼,别说看了。新科爸爸妈妈忙碌起来,翅膀变为穿梭机,起了落,落了起。翅膀的扇动每每煽动起声嘶力竭的啾啾。头几天,小鸟被巢遮着。待到小头有点胆怯地冒出来时,我数出,是四只。八只小眼睛起先光会发亮,渐渐,转动起来,像天傍黑时最初的远星。小鸟们好像一天到晚闹饥荒,爸爸妈妈刚飞近,四张带黄边的小喙大大张开,啾啾的叫唤此起彼落,何其叫人心疼的黄口小儿!恨不得拿起饭团,爬梯子当赈灾的义工。

        人们爱用“雨后春笋”形容兴旺,小鸟的羽毛长起来,一点不比植物差。一天一个样,颈毛从黑变为黑灰夹杂,再变为白。我凭老花眼也能辨出,翮一天天变粗变大,翅膀上的芽状突出变为齐刷刷的羽毛。不变的是未经世故的眼睛,贼溜溜地转着,4双并排。   

        我在码字之余,杞忧随雏鸟的羽毛同步丰满起来,其中之一,是它们会不会摔下来。巢太小了,挤得这么密。其二,是它们练飞时会不会遭妈妈的体罚。其三是,它们飞走以后我怎么办?我的儿女都已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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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 铁】fficeffice" />

 

                                               

    一代散文大师王鼎钧先生,去年著文送别一对从纽约到上海定居的老年夫妇,文末用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譬喻:生命是马蹄铁。这个新鲜的比法,教我想了很久。

    人们爱把落叶归根,喻作回到出发地。古诗里“狐死正首丘”的思乡情结,落实为行动,就是陶渊明的“归去来兮”,和当今的海归大潮。人生轨迹被当成一个圆,起点是家山所在、脐带之血洒过的原乡。然后,长大,远走高飞,跨过海峡,跨过重洋,受地球上八方风雨的扑打。乡间布满牛蹄窝的小路,辐射出千姿万态的人生。有多少人走出去,就有多少条道路。有的阔了发了,有的平庸灰颓;有的健壮,有的衰弱。而且,相当的部分并没有画出生命的圆,在半途成为切线,消逝在远方。即使画得成圆的,无论是以警车为前导的荣归还是默默无闻,都带着一身伤痕。母亲在柴扉前挥送的一头黑发,归来时成了雪。至于我自己,到那一天,恐怕只有阿Q画押时的遗憾:“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然而,你果能画这般的圆吗?老屋即使还在,剥落的墙灰、层叠的蛛网和爬满天井的青苔也说尽了时空所错开的距离。

    然而,起点和终点成为马蹄铁的阵势,却是可能的。马蹄铁的两端,相似但不重合,想望而不相触。相似的是山,是水,炊烟和水井,是云、天空和星月。太阳是不会太受污染的,绿色也没很大的打折扣,篱边的牵牛花依旧多情,象小妹妹温软的手。不过,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巷子里老人的咳嗽和婴儿的啼哭,你是分辨不出来是谁了。从前在学校花名册和家书上熟悉的许多名字,陆续迁到了墓碑上。   

    人生只能是马蹄铁形的回归。原点不可能回去,但须和它靠得很近。你须回复儿时的纯真,乡村的朴素。外国口音和耸肩的姿势,让井水洗去;功名心和沧桑的感怀,姑且寄放在榕树的鸟巢上。进一步说,你不必斤斤于地理上的回归,晚年的居所在不在出生地或附近,并不是问题。紧要的只是:你出发时的愿望,如果依旧美好,依旧萦绕心头不去,让你在半夜梦寤时长叹,而它,在漫长的行旅中,你因为养家活口,因为政治或者人事因素,一直把它深深埋着,那么,挖它出来,说它出来,将它付诸实施,使得你的晚年充实起来,快乐起来。从较高的境界说,马蹄铁的此端是梦,另一端是它的完成。实现了这一步,你的生命再卑微,也堪告慰。

    我在开头所以欣赏回归故土,有私人的原因在:汉字是我赖以安身立命的,我必须离开英语横行的异国,在汉字的母土,安放我的心灵和百年后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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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10-01-07

【那一瞬间】fficeffice" />

 

                                           

永远记住这一瞬间,仅仅为了它的平庸、实在,而妙不可言。那是早晨11点钟,我在故土新居的书房里,半躺着,读友人刚刚邮寄来的《文学江湖》——我至为景仰的文学大师王鼎钧先生四部回忆录的最后一部。读了20页,眼睛发涩,闭眼小休。位于第十五层的窗子,帘子微微卷舒,淡淡的云影在窗台停伫,又飘开,奶色的阳光又盘踞在枕头旁边。和风闪入。就在这一瞬,我的心涌上丰富无比的满足。人说遇到过于伟大或者强烈的美,恨不得马上抱着美死掉。此刻我却不想死,却难以找到一句话来总括此刻的感受。于是,被幸福憋得喘不过气来,只好独自微笑。终于想起黄永玉《比我老的老头》里的一篇回忆录,写他随表叔沈从文回老家湘西凤凰,作者道:“三月里杏花开了,下点毛毛雨,白天晚上,远近都是杜鹃叫,哪儿都不想去了-----我总想邀一班好朋友远远地来看杏花,听杜鹃叫------对了!此刻心情的最佳写照就是:哪儿也不想去了。

大洋彼岸住了近30年的家不想回去,天底下最秀丽的风景不想看,最炙手可热的人不想见,最脍炙人口的美食不想吃,天堂不想去,地狱不想浏览,只想维持这一瞬间,尽可能地久远。太美妙了,此刻!活了大半辈子,终于熬到,值了,熬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泪,这一瞬间都可以抵偿。

为了这一瞬间,拥有了生命的全部精华。第一是健康,我和妻子刚刚步行20分钟,到羽毛球馆,挥拍一个小时,大汗把全身痛痛快快地浇了一回又一回。论技术当然是末流之末,但我只要出汗。鲁迅有一篇强词夺理的杂文,讨论“文学与出汗”的因果,先指出:“‘弱不禁风’的小姐出的是香汗,‘蠢笨如牛’的工人出的是臭汗。”再来个归谬:“不知道倘要做长留世上的文字,要充长留世上的文学家,是描写香汗好呢,还是描写臭汗好?”鲁迅的逻辑大成问题,“出汗”属于生物性范畴,一如排泄,不存在阶级属性。我出的汗,香臭毋论,带来淋漓快感是没有疑问的。揩着源源涌出的汗时,自我感觉良好之极。全身还听从脑子的调遣,轻快自如,已在眉睫的老境并无威胁力。当然,好体魄是易碎品,在球场摔个跤或者某个脏器造反,我就马上被踢进病残族。然而此刻,我尽可及时行乐,快乐。洗个淋浴,穿一袭在四季偏冷、几乎从未出过爽快大汗的旧金山难得上身的纯棉质薄春衫,那才叫舒服。

第二,我似乎赢得了“看”的起码资本。我素所景仰的文学大家王鼎钧先生,从来都在兴致勃勃地看人,“给我更多的人看!”“一个写文章的人,还得感谢芸芸众生,感谢他遇见,看到的人,有人得意忘形给他看,有人老谋深算给他看,有人悬崖勒马给他看,有人赴汤蹈火给他看,有人高风亮节给他,有人蝇营狗苟给他看,有人爱给他看,有人死给他看。这一切人成全了他这个作家。”《文学江湖》予我的阅读快感是双重的,却远胜于商场“买一送一”的优惠。它展开广阔的时代,深层的人生同时,敞开伟大作家心的宇宙。我绝不敢和大师攀比,我唯一可自傲的资本,就是初步地、肤浅地观照人生的眼睛,严重老花,小而被皱纹重重围困,毫无看头,但凭“看”来自娱,自省,兼将之化入速朽的文字,是没有问题的。

我就这般陶醉在自我之中,哪里也不想去,倒退回到负重的中年时段、豪迈的青年时段,并不乐意;因为不甘愿舍弃岁月所赋予的淡定和悠远的心境。这种宁静,一辈子唯如今才有长久拥有,只有进入情欲消减近零度的晚年,才逐渐获致。当然,我也不想快马加鞭地老到拄杖,老到单靠为后辈写序过活,此刻恰到好处,有实行的计划和贯彻的能力。

这一瞬何其可恋!有这10秒钟,整个人生均算圆满。当人当了超过60年之后,粗略回想,可以和这一瞬间比美的,有多少次?23岁那年,在乡村当民办教师,星期六下午,学生和老师都差不多回家去了,我和家长学校附近的几个女学生一起打排球,我扣球,一位胖乎乎,从来不知道忧愁为何物的女孩子用双手墊球,我跃起,凌空狠命扣下球,她呲着牙,奋勇挡回,随即拧着手腕雪雪呼痛。那一瞬我也是这般快乐的。60岁那年的夏天,中午邮递员送来一个以胶带缠了许多层的公文袋,不耐烦一层层地剥,用剪刀剪个大口子,把书拔出来,那是大开本的《刘荒田美国笔记》,我爱抚着奶白色封面上的蝴蝶剪纸,“那种温软的感觉,像母亲的手掌抚摩你微微发烫的前额”(引自《文学江湖》),那天是200875号,28周年前今天,我通过旧金山机场的移民海关,进入我的另一半人生,头顶上,是坦荡荡地、诡异地蓝着的异国天空。至于,如果好事者非要给我这秘密的快乐归类,我想起从前河北人的“四大快活”:坐牛车走沙地,穿大鞋,放响屁,往丈人家去。第一条可能取其稳当,第二条莫名其妙,兴许是宽松的舒服感,第四条指的是受优待,吃香喝辣,受丈母娘的宠爱。这三条都不切题,只好归入“发响屁”,这发泄是隐秘的(在稠人广众放要挨骂吃卫生眼珠),痛快的,且带点恶作剧。

不过我最看重的,是这一瞬间的快乐,不需要任何工具,如钱,如醇酒美人,如清风明月。差不多一空依凭,只有大师的奇书,一个妻子刚刚买来、据说有催眠功用的枕头,里头的填充物是什么草什么藤云,好在没有中药味。妻子早早上街去了,这位热衷购物的主妇,一两个小时后将回家,一进门,便把大袋小包的搁在地上,夸张地叫累死了。对了,这就是我快乐的第三个理由:对人生作出预测的把握。日常生活的把握与写作上灵感的无从把握交织着。

归根到底,这瞬间的快乐来自:安卧的处所,位于我寄放晚年的故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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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楼 发表于: 2010-01-07

【鸟 鸟】

         在张宗子的小品文集看到引自卡夫卡的语录:“多少鸟笼子等鸟”。照例停止阅读,思考一会。首先冒出的想头是,理所当然。鸟笼如果视为鸟的归宿,若不让鸟成为居民,那岂不像楼盘建好了不出卖,只放在青山绿水间当风景一般荒谬?从这个角度看,当湖畔树下,优游的老人把鸟笼挂上,然后斜靠长椅,陶醉地聆听笼里黄莺鸣啭,八哥斗歌,鹦鹉互啄,金丝雀炫美之时,我们须赞美鸟笼。是它们给了鸟们有饭吃、不怕风吹雨打,不怕猫和黄鼠狼侵略的安乐窝。如果鸟笼有灵,自从它经匠人的巧手完成之日起,也一定像思妇等候征人,顽石等候良匠,古琴等候子期一般,期待人把鸟放进去,把门一关。然后,鸟有了“家”,笼里有活泼的腾挪,定时或不定时的餐饮,鸟们求偶或心情特好时,会在笼里引吭高歌。鸟声是不会被密排的竹木枝条囚禁的。fficeffice" />

       再想下去,不对呢!鸟笼无论如何精巧,笼里的硬件无论多高级,都不是鸟的家。证明这点轻而易举——除非受过长期训练的家鸟,野鸟可会自愿移民到鸟笼去?不说全部,大多数在笼里养尊处优的鸟,一旦有隙可乘,一定飞走,回到无遮蔽、无安全感的天空去。中国的墨客爱以鸟自况——“拣尽寒枝不可栖”,却从来没谁把笼子作为理想的栖息地。照这逻辑看,鸟笼只是囚牢,再“菜鸟”的鸟也不会爱上这太狭窄的空间,尽管以“自由”换来的,是维持生命所需的所有因素,从食物、住宿、气候到安全感。

        一旦鸟笼被赋予囚牢的含义,它等待鸟就成为天大的阴谋。它的虚位以待,无非像铁丝串上小肉块的夹子株候老鼠,放高利贷者把血淋淋的契约放在惨输的赌徒面前,造得多华美,多舒适,开放供参观时,鸟也是不会光顾的,更不会和卖鸟笼者商议,怎么借下低利率的1530年贷款,笼里的栖木该放哪个位置,饮水器要多大。

       不过,只要稍把眼光放开,人间万事,但凡形成依存关系的,多半跟鸟与笼相似。鸟如果是权利,笼就是义务;鸟如果是风筝,笼就是线;鸟如果是野心,笼就是现实;鸟如果是诗,笼就是散文;鸟如果是外遇,笼就是婚姻。鸟如果是工资单,笼就是所得税。鸟如果是灵魂,笼就是肉体。鸟是雅,笼是俗;鸟是罪,笼是罚。鸟是神,笼是巫。鸟是易经,笼是儒教-------

离线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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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10-01-07
  谢谢远游客【转载】!祝大家新年快乐!
离线刘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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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10-01-07
   非常感谢远游客转载我们老师的多篇散文,
      祝福您新年健康快乐,生意兴隆。
 

[此帖子已被 刘树民 在 2010-1-7 13:16:06 编辑过]

离线于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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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10-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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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花心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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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10-05-18

谢谢远游兄转来荒田老师的散文,且让我来接力,一一上传供同学朋友们欣赏。fficeffice" />

 

品读《视线之内》,让你在送别的表达上,体现东西文化之差异,中国人的含蓄深邃,在依依惜别的视线之内,你的难舍难离是如此意犹未尽;西方人的直截了当是那样的淋漓尽致。

 

       荒田老师情感体味的细腻入微、调词遣字的精妙独到, 由衷赞叹。

 

【视 线 之内】

                                        

漫长一生中,想必有过这样的经验:你和一个人告别以后,渐行渐远,一路上你好几次回头,每次,送行的人都在老地方,近距离时是点头、微笑;稍远一点,是挥手;直到即将走出对方的视野,蓦然回眸,依然一个身影,要么凭栏要么依闾,面目尽管模糊,但你晓得那视线一直没有离开你的背影。远行人甚至会感到,背上两处圆点,一似拔火罐般热着,那是对方的目光所凝聚。此去可能关山万里,萍踪十年,忘不了的是目送的一幕,深深别情,浓浓眷恋,尽在视线之内。许是如火如荼的爱情,血肉相连的亲情,才有如许执拗的远望;许是殷殷的期望,入骨的牵挂,才以眼睛作顽强的跟踪。

   

        这样的凝望,可算东方人表达情感的独特方式。洋人爱明来,感谢的话,尊敬的话,当面说尽;拥抱,亲吻,面对面地进行;连开拆礼物,也得当面。中国人偏好含蓄,母亲不会搂着孩子,一个劲地说心肝宝贝,但儿女远行之际,从前,她站在家门外;如今,站在车站月台,机场入口。我12岁那年离家到10公里外的县城中学当寄宿生,穿着母亲连夜赶缝出来的短袖衬衫,提着她递过来的小皮箱。我说,妈,我走了。母亲在踏缝纫机,头也不抬,只应了声。不过,我老来背诵黄仲则的名句黯黯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时,断定生性内向、绝少对儿女表露爱意的母亲,在我出门后,冲到门口,默默看我走远。万斛亲情,化作舞台聚光灯似的目光,让远行人的背去负担沉重的嘱托。恋爱中人的离别,情感的张力也在这里。你要考察爱人对你的情份吗?如果她把自己的命运和你的脚步连接一起,那么,你远行时,她的目光是不会早早撤走的。一夜缱绻的次日,你的车子开出老远,从后视镜还能看到门前伫立的倩影。如果她生性高傲,或者刚刚和你呕过气,那么,在窗帘的缝隙,总该藏着一双缠绵的眼睛。

 

蕴含人间至情的视线,足以教人铭记终生。远行者务必回眸,如果笔直前行,从不回头,你将错过胜于千声叮咛万声倾诉的目光。  

 

离线花心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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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10-05-19

 

 

家 的 灯 光

 

——刘荒田fficeffice" />

                                                                  

驾车在马路上,旋开收音机,听全美著名的“罗拉医生心理热线”。一位年约40的女士向医生诉苦,她结婚10多年,养了3个孩子,和丈夫的感情不错,遗憾的是,丈夫在一家企业担任推销员,常年出差在外。她常常为了饭桌上缺少男主人而黯然,觉得不像个家。对孩子,不敢说泄气话,便向心理医生倾吐满心的孤独。罗拉医生是以泼辣著称的,广告给她贴上“人家只说好听的,她却直言真实”的标签。她质问顾影自怜的女士:你的丈夫,为了养家活口,在外头,吃的饭,不是太太做的;睡的床,不是家里的;他夜夜独枕,不能和太太相拥、作爱。你说,该遗憾、该抱怨是你还是他?你愿意当家里窗台上长明的灯,还是当在远方矚望灯光的旅人?“扣应”的女士沉默少顷,才呐呐道:“我错了。”

 

我为罗拉医生暗暗叫好。家里的灯,何等动人的譬喻!若你远行,归家时正好是夜晚,远远看到家里的窗户,透出晕黄的灯光,能不欣慰,不感动吗?哪怕你已跋涉百里,两腿似坠上铅块,此刻也抖擞精神,飞奔起来。灯啊,是被放大的妻的眸子,是亲人无远弗屆的眼神。家里有灯光,就有你渴望的一切。门开处,是父母笑眯眯的脸:“回来了?路上好吗?”学步的儿子扑上来,抱住你的大腿。矜持的妻子总是晚些才从厨房里走出,手里拿着忘记搁下的锅铲,她不会和你说亲热话,只顾和儿子说话:“乖,别缠爸爸,让爸爸先洗脸。”待到夜深人静,卧室的灯依然亮着,柔和的光晕下,夫妻说起悄悄话。到此刻,年年月月向远方供应光明的灯,才变成熨贴无比的温暖。

 

这灯,是爱的承诺。不错,“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然而,如果归人进庄时,在欺生的狗的群吠中,一眼看到家的窗棂,上面的白纸映着光,哪怕只是煤油灯的蝇头小火,他便决然不会怯,而只会在大门上,放心地敲出得意的笃笃之声。他踏过门槛,灯芯应声爆开灿烂的花蕊。

 

想到这里,心潮涌动。让每个在家的人,都当守候远方亲人的灯吧!它再小再暗,也是茫茫人海上的灯塔啊!

 

读后记:《家的灯光》,读来不仅熨帖温暖,还感动于文中的至情至圣,赞叹其中简捷扼要的故事引用,让读者学习爱的智慧。

离线L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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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10-05-20
    不在视线内听到的悄悄话好似更加熟悉,更加动听,更加着迷······而且又可以节约电,确实皆大欢喜。不知道楼上各位有没有这种体会,这只是欣赏文笔之余讲一下实际的画外音,全无别心。
离线花心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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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10-06-02

【约】fficeffice" />

                                      

 微雨的早晨,鸟都噤了声,四近益发寂寥,我一路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走进公园。眼前忽有云霞涌动,山一般的白浪压来,我一惊,退了一步,细看,是樱花呢!正在花信,开得如此恣肆,在铅云飞渡的背景下,带上动感。

 

云蒸霞蔚的樱花,通体是象牙般富于质感的奶白,绛红色的花蕊若隐若现。我蓦地想起,金门公园里的樱花,该也这般凶猛地开着。先前,每年我都特地开车去树下流连,今年却忘掉了。失约了,樱花!

 

失约的不只我,18年前,密西西比河畔的诗人来到旧金山,那是初春。他等不及花期,遗憾地回去。临行时他郑重地对我说,他迟早要来一次,专为看花。年复年过去,他退休了,搬到休士顿的双湖之滨去。那是四季分明的南方,不知有没有樱花?只是,他昔年和我站在光秃秃的樱树下,对我,也对樱作的允诺,迟迟没有兑现。难怪他,世间的事,比看花重要的、紧迫的,不知凡几。最近他的二儿子快要成亲,他要回到度过20多年光阴的小城去,筹备婚礼,订酒席,发请柬,琐事够这位“大行不顾细体”的雅人忙的了。

 

人生,预约和失约组合的人生,预约是期许,失约是歉仄。预约的是未来,失约时是返顾。预约的兴奋,失约的失落。预约是空白,失约也是空白,前者是白纸;此外无他;后者于预约的对象如樱花,仍旧是白纸,但在另外的纸上填满了和樱花无关物事。

 

预约是沙上的城堡,被光阴的潮水淹没了、摧毁了一座又一座。死去的预约没有尸骸,你只看到一片被岁月浸漫的茫茫。失约的是婚事,以结婚证作证;失约的是爱情,由听到旦旦信誓的月老作证;失约的是友情,以照片或书信作证;失约的是亲情,以墓碑作证。失约的是樱花,无所对证,也年年对证,在花信里,每一片盛开的花瓣,以洁白的薄唇提醒你。

 

所有没有兑现的信约,迟早以负咎的回忆鞭打你的灵魂。

 

为了逃避谴责,我们在所有预约的标记逼近之前逃离。

 

    今天,我在樱花树间,掩面穿越。

 

读后记:借着赏花之约,把个人生信约写活,无论是兴奋还是失落,如雪如云的樱花依然凶猛灿烂!

离线花心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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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10-06-10

 

【落花 的 坐 姿】fficeffice" />

 

家门口有一棵山茶树,我并不怎么欣赏它,花太不起眼了,红瓣白瓣色地都不够地道,象给水彩颜料染出来的。而况太矮小,远远比不上旧居后院的那棵,一开就是上百朵,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刺激得园子里的马蹄莲和郁金香一起努力开花。

 

可是,昨天雨后,我在进门的刹那,被茶树下的落花吸引住了。都是刚刚坠地的,多数的花托向上,少数向下,露出绿蒂。无论正反,都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似如来佛祖的莲座。树下所铺的泥土疙瘩并不平坦,可是并没妨碍花展示殒落后的庄严。眼前的小方土地,仿佛是一个水平如镜的潭子,落花浮在水上。风在树上穿过,花瓣颤摇。我深深地被落花的姿势所感动。

 

遂想起好多年前的初恋,思念远方的恋人时,爱在喇叭花下徘徊。篱竹后的花,早上都成了向着太阳吹响的军号,傍晚落在黑色的泥土上,也这般端端整整地坐着,坐成展翅欲飞的紫蝶,坐成打坐的仙家、冥想的哲人。清晨的露珠在落花上闪着,那光彩和盛放的鲜花一般骄傲。就那一次开始,我便注意起落花的姿态来。然后,少年头白,身老江湖,紫色喇叭花几度开谢?无法忘坏的是落花的坐姿。

 死亡可以是不打折扣的美丽。长久的从容,动人的自在,静静地展现在门口。花瓣就这般坐着,直到变黄,变黑,变成泥土。自然率所赋以它的最后章节,没有悲哀,只有神圣。

 

 

读后记:落花的坐姿,那样从容而有尊严,荒田老师的笔触中,有花的意气和风骨,不难想见,糅合了老师的人格与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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