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三章】
刘荒田
1,空杯fficeffice" />
我站在佛山市卫国路最繁忙的十字路口,时正中午,满街是人和车。头上有颇为稀罕的淡蓝色天空。忽然,三步开外,喀嚓一声。我转身一看,一只带吸管的空塑料杯陈列在人行道边缘。两位妙龄女郎说说笑笑地穿过大街,步上人行道。空杯是其中一位弃置的。另外一位拿着同样的杯子,杯里盛着不多的珍珠奶茶。我盯着她们的背影,略感震惊,垃圾桶就在几米以外呢!她们穿一样的蓝色制服,正走向农业银行,可见是里面的职员。
我的第一个冲动,是急跑几步,在台阶前拦住扔杯子的小姐,请她为建设和谐社会稍尽举手之劳,把空杯捡回。但随即予以否定:万一她不认账,反而指控我“借机骚扰”怎么办?万一她们联合起来,以贝齿灵巧而仇恨地讥笑我“狗咬耗子”怎么办?万一她们找来保安或警察,随便安个罪名,把我修理一顿怎么办?我人地两生,岂是对手?
然后,是第二个冲动,自己把空杯捡起来,扔进垃圾桶。仍旧是举手之劳,可是,我否定了,没有明确的理由,只觉不值。
离开时,还有一个冲动:向农业银行的领导告她一状。可是,连模样也没看清,这么写意见书?即使能指认出肇事者,人家即使认了,又算哪门子“罪”呢?笼统地提出警告,毫无约束力。
依第一冲动行事,是激进的革命者;依第二冲动行事,是只求心安的慎独者;依第三冲动行事,是徒劳的舆论制造者。
这一空杯的下落,不言自明——次日大早,清洁工的大扫把过处,它将进入垃圾车。天下纷扰,空杯多一只少一只,无关宏旨。一如我出没在这个城市,除非闯了祸或被祸闖了,和人行道的空杯无异。
巧合的是,次日我遇到农业银行的办公室主任,我把事情的始末说了,他严肃地问:“她是谁?”当然,没有下文。
如果小姐扔掉空杯,是出于多年由“习惯”积聚成的潜意识,压根儿没想到这样不对,那么,首先要责怪她上小学时的教科书,没教公民义务的常识。
2,高卧者
上午,老天泛着教人放心的浅蓝。我去买早点。街上,车流汹涌。也不知是交通法规上的漏洞还是交通警察没功夫干预,红砖砌的人行道上,照样有摩托车乃至轿车、小货车潇洒地招摇。我闲散地踱步,同时警惕地巡视着车流。未开门的铺子前,躺着一个流浪汉。他的姿势让我忍不住笑起来。看模样顶多25岁,中等个头的北方人,相当壮实,如果雇他背水泥爬30层楼梯,一个上午可能跑上10趟。脸和颈脖都黑乎乎的,好多天没洗澡了。穿一件半旧的夹克,纽扣都紧紧扣上,可见昨夜和寒冷的缠斗够艰难的。
仰面躺着,双目紧闭,不是酣睡就是养神。唇合着,为的提防苍蝇或者门板上的尘土掉进,嘴角拖出一道调皮的弧线。对了,我就是被这酷肖小丑以彩笔所涂的弧线逗乐了的——这是对陌生城市的宣言书:能把我怎么着?老子就这么适性任情地放倒自己。
兴许他听到拖鞋声在跟前停顿,知道有人在端详他,眼珠子在眼皮里面骨碌一转,但仍旧紧闭。然而嘴角的弧线变得柔和,有点象深思熟虑的雕像了。我差点笑出声来,为了放浪形骸的谪仙露出凡人的马脚——他可不是一无所有,一个黑色的背包,斜挎过右肩,再以双手搂在胸前,背包带子压在身下,这么一来便稳当无比了。我不知道背包里头有什么,钱和换洗的衣服,盥洗用具总该有吧?此外是身份证、电话号码簿或地址本子,乃至手机。
如此说来,他并非正宗的流浪汉,这艘来自远方的独木舟,漂流在南方的城市,累了,便停靠在一处埠头。然后,他会去找工作。我差点再走近一点,叫醒他,即兴作一次专访。但终归没有行动。因为预测到他的反应:提防,厌烦,言不由衷,除非我此举属于有偿。
如果我问:你来这里干什么?如果他认定我不是巡警,可能会在伸个大懒腰之后,不好气地回答:“还有什么,找口饭吃呗!”如果我愚不可及,问:“找到活计以后打算怎样?”他会掉头不理,以为我是神经病。
3,大扫把
40年前曾被选为全国最清洁城市的古城佛山,如今大街小巷仍旧相当干净。尽管许多人还没培养出基本的文明观念或者起码的耐性,把打算扔掉的纸袋子、纸巾、果皮抓在手里,待看到垃圾箱再放进去。一位女店主,把铺子里头的垃圾归拢,极坦然而爽快地踱出门,倒在人行道中央。更具刺激性的是这样的镜头:在交通繁忙的祖庙路,人行道上的长椅和围栏上,坐着歇午的民工,他们在吃一盒三块五块的午饭,吃完,随手把雪白的餐盒扔在脚下,尽管垃圾箱近在五尺以外。然后,跟前堆上橘子皮、纸杯、抹嘴巴的纸。谁也没作干预。
好在,老天在上!还在有无处不在的大扫把。稠人广众中,忽然,大扫把伸进来,把人们的尊脚四周的垃圾扫走。清洁工人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两条腿的“垃圾生产线”运作不停,大扫帚便兢兢业业地劳作。这些待遇微薄的农民工绝不会提出抗议,连卫生眼珠也不会翻给你看。她们只低着头一个劲地扫。
面对“默片”一般的场面,带点悲哀地想,以忍让为天职的中国人,无法抵御天上人间的所有袭击,只有俯身。如果不被袭击打倒,他们便一个劲地善后,善没尽头的“后”。仿佛为了印证我的结论,一个穿西装的男子一边赶路一边把一个底部穿孔的纸袋扔掉,在他后面,一把大扫把神速伸出,纸袋随即上了垃圾车。
顿时,我快活起来。扔垃圾的和清理垃圾的,是不可或缺的孪生体。当然,即使没有前者,后者也未必失去饭碗,比如,落叶和雨水占领街道,过错就不在人。但是,有这么众多肆无忌惮地扔垃圾的人在,清洁工的重要性便凸显出来了。也许,忍辱负重的北方来的大妈,正为了垃圾源源而来,扫之不绝,窃然而喜呢!
是啊,垃圾和扫把,兵和贼,刁民和酷吏,愚妇和神棍,糖尿病和洗肾机,从来是这般相依为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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