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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文革”说腐败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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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10-02-09
<div class=article_title_3>作者:王彬彬</div><div class=article_title_4>来源:《随笔》2010年第1期</div><div class=article_title_4>本站发布时间:2010-2-7 0:37:35</div><div class=article_title_4>阅读量:575次</div><div></div><div id=article_content>

  “文革”在中国,“文革学”在国外:这是国内国外许多人都感叹的事情。“文革”在中国,这不用解释。“文革学”在国外,则是说,对“文革”的资料收集、整理,对“文革”从各个方面进行的研究,海外不少相关机构,取得了颇为可观的成就。在海外,每年都有相当数量的关于“文革”的书籍问世。而在祖国大陆,对“文革”的研究可谓还未真正开始。我们自己不产生研究“文革”的书,海外研究“文革”的书,一般人也看不到。对于“文革”,人们是越来越无知了。

  在对“文革”越来越无知的同时,是对“文革”的越来越美化。这些年,美化“文革”的言论时有所见,几乎成为一股潮流。在电子网络上,这种潮流表现得最明显,甚至愈来愈呈汹汹之势。说“文革”时期有着真正的“民主”,是时常听到的一种言论。“文革”开始时,我也开始记事。我的中小学教育基本上是在“文革”期间完成的。对“文革”,我总算还有些切身了解。而对“民主”,我也不妨说有些基本的理论知识。说“文革”期间有真正的“民主”,对我来说,就等于说冰雪池中有荷花灿烂,火焰山上有玫瑰飘香;就等于说一条泥鳅在放声高歌,一只盐水鸭在展翅飞翔。这种说法因过于荒谬,迷惑性还不算太大。而另一种美化“文革”的言论,迷惑性就要大得多。

  “文革”期间是没有腐败的,“文革”时期的官员都是很清廉的,“文革”是“最本质的反腐”:这就是那种更具有迷惑性的言论。腐败源于权力的不受监督和约束。如果说,在“文革”前,权力没有有效的监督和约束,那在“文革”时期,造反派夺得了权力后,这权力就更不被监督和约束了。判断腐败严重的程度,主要不是看官员受贿的绝对数额有多大,或者说,主要不是看权钱交易的绝对“交易额”如何,而要看社会普遍的物质生活状况与受贿金额、与权钱交易的“交易额”是一种怎样的比例。数百万元的腐败案,今天已司空见惯;数千万元的受贿,也不能让人有丝毫惊讶。超过亿元的权钱交易,这几年也数度见闻。这种规模的腐败,在“文革”时期当然不可能普遍。这首先是因为“文革”时期整个社会在物质上都是极其匮乏的。一群强盗闯入一贫困之家,将室内最后一枚铁钉都拔走,但全部所得也不过几百元;另一群强盗闯入一富豪之宅,只拣黄金美玉等值钱的拿,一般东西则看不上眼,但全部所得也有数十万元:你决不能在这两群强盗之间分出道德上的优劣;你决不能说闯入贫困之家的强盗因只抢得数百元,便在道德上比闯入富豪之宅的强盗高尚千万倍。而在一定意义上,“文革”期间的腐败官员,就像闯入那贫困之家的强盗,而今日的腐败官员,闯入的则是富豪之宅。

  “文革”期间,我生活在最底层的乡村。我的记忆告诉我,“权钱交易”在“文革”期间是普遍存在的。我至今仍然忘不了的,是“文革”后期一位公社副书记对我父亲说过的一番话。他说:“要办事情,就要学会送东西。送他东西,难道是在疼他?还不是在疼自己!”这番话令我父亲有醍醐灌顶之感。办事情要“送”,这一点我父亲当然早已懂得。但“还不是疼自己!”这道理,父亲此前似乎一直没悟透。“还不是疼自己!”———那时在公社中学教书的父亲,以为这真是至理名言。一般人,在行贿时,多少都有一点心理障碍,尤其刚开始干这种勾当,事前事后,心里都会很别扭。但“还不是疼自己!”这句话,却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破除行贿的心理障碍、消解行贿的心中别扭。有位小说家前几年写了一部以“文革”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名为《启蒙时代》。如果把让人对任何一种道理的懂得,都视作是“启蒙”,那么,在“文革”期间懂得了“还不是疼自己!”的父亲,也可谓是被这位公社副书记进行了“行贿启蒙”。被“启蒙”的父亲,此后多次以赞赏的口气对我讲解着“还不是疼自己!”的道理。所以,我也是在“文革”期间就接受了“行贿教育”的。在此后的几十年中,父亲对“还不是疼自己!”这句话的鹦鹉学舌,在某些人生关头,总在我耳边响起。但因为心中的障碍和别扭过于坚固和强烈,“还不是疼自己!”这道理,都被我以“我可以不疼自己!”所抵挡。如果说对他人的“送”,是因为要“疼自己”,那么,我不“疼自己”不就完了吗!然而,前些年父亲重病,从这家医院转到那家医院,我也就给这个医生送完红包,又给那个送。这时候,耳边响起的是这样的声音:“你可以不疼自己,但你却不能不疼自己的父亲!”我想,我可以拿自己的名利赌气,却不能拿父亲的生命撒野。———这样想后,便硬起头皮,怀揣信封去找医生。每一次,都不像是去“送”,倒像是去“偷”。从“还不是疼自己!”到“我不能不疼父亲!”,说到底,还是“文革”期间接受的“行贿教育”在起作用。

  “文革”期间城市的情形,我没有切身感受。但城市一定有城市的腐败方式。在农村,那时候,县以下是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政权”。农民们每天面对的是生产队的队长。队长,在那时候的农村,是有着极大权威的。生产队的一切事情,都由他说了算。一个本来还算老实本分的人,当起了队长、掌握了统御全队的绝对权力,就会变得骄横起来。而再刚烈的人,在队长的威权面前,也不得不俯首帖耳。因为队长“官”虽不大,却有整个国家的“专政机器”在为他撑腰。敢与队长较劲,敢违队长之命,就意味着是在对整个国家政权挑战,最终,肯定成为“阶级敌人”。我所非常熟悉的那个生产队,就形成了这样的“规矩”:任何一家来了客人,都要请队长陪客;甚至家里有了匠人,也要请队长作陪。来了客人,家里有了匠人,桌上的菜当然要好一些。所谓请队长来“陪”,当然是请他来享用这自己也舍不得动筷的好菜。这队长还不是“队长”时,是滴酒不沾的。当了队长后,硬是让家家户户“请”成了一个酒瘾极大者。酒瘾极大的队长,每喝必醉。醉了则大发酒疯。那时上海产的“飞马牌”香烟,是仅次于“大前门”的好烟。队长在醉后,往往嘴里叼着“飞马”,将一个汉子按倒,跨上去,屁股上下颠动着,叼着烟的嘴,连声喊着:“飞马、飞马……”有时候,伏在地上的,就是请他来吃喝的人。每当这时,最兴奋的是孩子们。对于他们来说,这是难得的娱乐。

  最初,是有人为巴结队长而请其“陪客”。有人开了头,别的人家就得跟上。当绝大部分人家都有客必请队长陪时,那最不情愿的人家,也不得不遵从已然形成的“规矩”。得罪了队长,那就等于穿着湿衣服过日子,没片刻舒服。队长要找你的茬,那太容易了。一次,一群孩子,手里拿着种棉花的小铁铲,走在田埂上。他们玩的是捉黄鳝的游戏,这是一种古老的游戏,一代代孩子都玩过。他们还没有动手,队长远远望见后跑了过来,将其中一个孩子手中的铁铲夺下,扔进不远处的池塘;又屈起两指,在这孩子头上敲了两个凿栗,然后扬长而去。走了几步,回过头说:“田坝都让你搞坏了!”不理会其他孩子,只对这个孩子下手,令所有的孩子都一脸惶惑。这孩子回家后将此事告诉父亲,父亲默然不语。父亲知道,一定是在某件事上得罪队长了。父亲想的当然不是找队长讨说法。他想的是以怎样的方式赔罪。只在孩子身上撒气,说明得罪得并不严重,要赔罪该不难。下次请队长陪客时,多敬几杯酒也就可以了吧。可怜的农民们,请队长吃饭,当然也是一种贿赂。这是一种“权吃关系”。这种“权吃关系”,确实与今日惯见的腐败大为不同。从“请吃”的农民角度说,以这种方式向队长行贿,并不是为了从队长那里得到什么,而是为了不得到什么:不得到骚扰、刁难、迫害。从“吃请”的队长角度说,以这种方式受贿,作为回报,不是要为对方做什么,而只需不对对方做什么:不在集体干活时对对方家的人鸡蛋里找骨头,不在派工时刻意为难折磨对方家的人,不在对方的孩子和女人身上动粗……行贿而仅仅是为了避祸,这可以称之为防御性行贿。这种防御性行贿,在今天也仍然存在,但在“文革”期间却普遍得多。

  其实有许多文学作品,不同程度地揭示过“文革”期间的腐败。1979年问世的刘宾雁的报告文学《人妖之间》,揭露的“文革”期间的腐败现象,不也堪称触目惊心吗?王守信,一个县燃烧公司的经理兼支部书记,从1971年11月到1978年6月,贪污了五十余万元。那时候,月薪五十几元,就是高工资了。五十余万元,也相当于今日的数千万元吧?贪污来的钱,王守信并没有都落入自家腰包,相当一部分用于向上级部门行贿。王守信利用权和钱,编织了一张腐败之网。这也说明,腐败,在那个时候,也是极其普遍的现象。同样是1979年问世的高晓声的短篇小说《李顺大造屋》,也让人看到“文革”期间的官员是怎样对百姓巧取豪夺的。今天的一些人,他们之所以认为“文革”期间没有腐败,是以为那时的“群众造反”是有效的反腐方式。这真是天大的误会。“造反派”在夺得权力后,在敛财渔色上往往更肆无忌惮,更穷凶极恶。“文革”期间的“群众造反”,本质上也是一种阿Q式的“革命”。阿Q如果以“造反”的方式成了未庄的主宰,他将怎样夺取财物和女人,已由他自己做了预告。而“文革”期间以“造反”的方式夺得了大大小小的权力者,正是大大小小的“革命”成功了的阿Q。报告文学《人妖之间》中的王守信,就是靠“造反”起家的。小说《李顺大造屋》中的那个公社砖瓦厂的“文革主任”,也是靠“造反”夺得权力的。如果说王守信到1971年才开始他的“贪腐事业”,那《李顺大造屋》中的这个“文革主任”,则是一朝权在手,便把利来谋了。为了让那些美化“文革”的人明白那时候的“造反派”是什么货色,我还是照抄小说中的几段:

  李顺大想得太落后了,在文明的时代里,文明的人是无需使用那野蛮手段的。有一个造反派的头头,在光天化日之下,腰里插着手枪,肩上挂着红宝书(引按:“红宝书”即《毛主席语录》,今天一些歌颂“文革”的后生,恐怕未必知道。)由生产队长陪同,到李顺大家做客来了。原来他是公社砖瓦厂的文革主任,很讲义气,知道李顺大要造房子买不到砖,特地跑来帮助解决困难。他大骂了一通走资派刘清不替贫下中农谋利益,现在则轮到他来当救世主了,只要李顺大拿出二百一十七元钱来,他负责代买一万块砖头,下个月就可以提货。这话说得过分漂亮,原是值得怀疑的。但李顺大却认为,彼此都住同一大队,虽然没有交情,也三天两头见面,从前也不曾听说过这人有什么劣迹,现在出来革命,总也想做点好事,不见得马上就骗人。况且又是生产队长同来的,还有枪有红宝书,真是讲交情有交情,讲信仰有信仰,讲威势有威势,李顺大虽然当过三次逃兵,还没有经过这种软硬兼施的场面,心一吓,面一软,双手颤颤数出了二百一十七。

  到了下个月,大概本来是可以提货的,想不到李顺大交了厄运,被公社专政机关请去了,要他交代几件事:一、你当过三次反动兵,快把枪交出来;二、交代反动言行(例如他说过“楼房不及平房适用,电话坏了修不起”的话,就是恶毒攻击社会主义)。

  后来的事情就不用说了,那是人人皆知的。他自己出来后也没有多言。不过有两点颇有性格,第一是他吃不消喊救命的时候,是砖瓦厂的文革主任解了他的围。作为报答,事后私下商议从此不再提起那二百一十七。第二是关押他的那间房子造得相当牢固,他平生第一次详细地在那里研究了建筑学,对自己将来要造的屋,有了非常清楚的轮廓。

  从“土改”时始,李顺大的全部生活目标,就是造几间属于自己的屋。以常人难以想象的节俭,到“大跃进”开始时,备齐了可造几间房子的材料,却都被充了公:砖头被拿去造炼铁炉,木料被拿去制推土车。“大跃进”过后,李顺大开始了新一轮的节俭。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李顺大不再积攒实物,只是存蓄现金,等到钱备齐了一下子把材料买来,马上造屋。一分、二分地存;一角、二角地蓄。到“文革”开始时,李顺大又备齐了可造几间屋的钱,却什么也买不到了;却买什么都要“走后门”了。用小说中的话说,那时,许多生活必需品,都是“大官送上门,小官开后门,老百姓求别人”。正是看到了李顺大急于造屋却买不到材料,那个砖瓦厂的“文革主任”才用亦骗亦抢的流氓手段,从李顺大手中弄去了那笔买砖的钱。“文革主任”钱到手后,便串通公社“专政机关”,对李顺大关押拷打;待到李顺大“吃不消”时,他再来“解围”。这样做,就是让李顺大从此不提钱和砖的事。

  在生活必需品紧缺的年代,送上一定分量的这类物品,往往就是有效的贿赂。粮食、鸡蛋、食油、老母鸡这几样,是我们那里农民“文革”期间用于贿赂的主要东西。送人母鸡的情形比较少。母鸡被称为“小银行”。在那年代,农民的日常开销,都指望着母鸡生蛋。尤其是每日都必不可省的吃盐和点灯,要完全靠卖鸡蛋维持。每个大队的小卖部,代国家收购鸡蛋。那时候,国家收购农民的生猪和鸡蛋,多多益善,据说是拿去换外汇。农民自家养的猪,是不能随意宰杀的。杀自家的猪,像后来多生孩子一样,要有“指标”,要先期获得批准。在获得“指标”的同时,要向国家交税,所以农民都把这叫做“裁税”。要杀猪须先“裁税”。不“裁税”而杀猪,公安局就会来抓人。其实,农民杀猪,是并不卖肉的。总是家中要办婚事,才申请杀猪指标。婚事都定在腊月里,逼近年根时办。农民家里,通常都只养一头猪,多了没东西喂。正月里把小猪买回,腊月里卖出。年底要办婚事的人家,则老早就开始争取年底杀猪的指标。我所非常熟悉的那个生产队,几十户人家,每年腊月也就一家人家杀猪。自家养的猪,必须卖给国家,价格由国家定;自家养的猪,经批准后,杀了,要给亲戚们送点肉,余下的,就留着办喜事和过年,并不卖出一两,却仍然必须向国家交税———于此也可看出那时国家是怎样剥夺农民的。杀猪没办法瞒人,所以国家可以控制。我相信,如果吃鸡蛋国家也能控制,那时也会控制的。但实在无法制定一项禁止农民吃自家鸡蛋的法令。所以农民如果把自家的鸡蛋都留着自家吃,并不卖给国家,国家也无可奈何。但实际上,农民是很少吃鸡蛋的。来了客人时,会蒸个鸡蛋羹,那也是一个鸡蛋加上一碗水。我一直纳闷的是,国家那时在我们那里收购鸡蛋,是不论斤而论个的:无论大小,一律六分钱一个。那时,火柴二分钱一盒;食盐一角五分一斤;煤油三角五分一斤;猪肉七角三分一斤;最便宜的香烟,八分钱一盒。六分钱,并不是一个很小的数目。吃一个鸡蛋,就等于吃下六分钱啊,人们怎么舍得?鸡蛋是母鸡所产,所以农民也不会轻易用母鸡送礼。但在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求人时,也会送上两只母鸡。接受母鸡的人家,也并不吃,而是养着,让鸡下蛋。送母鸡虽不是送现金,但也相当于现金了。在一般情况下,农民求人办事,是送上一篮子鸡蛋、一担稻子、数斤菜油。在食物紧缺、营养普遍不良的年代,其价值,也不亚于今日厚厚的一个信封了。

  1982年问世的路遥的小说《人生》,其中的主人公高加林,本来是大队小学的民办教师,后来被大队支书的儿子所取代。高加林因此痛不欲生。小学是大队的小学;大队是支书的大队;民办教师的报酬由大队支付,也就是由支书支付。大队书记的儿子要当民办教师,普通农民的儿子高加林当然就只能让位。那时候,城市知青被称为下放知青,农村的孩子读完初中或高中后被称为回乡知青。下放知青日思夜想的是“上调”,即到城里工作。对于回乡知青来说,能在大队小学当个民办教师,就是很幸运的事了。如果能在公社中学当个民办教师,那就是天大的幸运了。要能有如此好运,就要向有权决定此事者“送”。往往是要送许多次,才有可能如愿以偿。如愿以偿后,并不能就不再“送”。有权给你这职位的人,也能够随时请你卷铺盖走人。为了保住这职位,就得持之以恒地“送”。回乡知青多而民办教师的职位少,那就看谁家“送”得多“送”得勤了。参军,也是那时农村青年的一条出路。要能穿上军装,当然也得“送”。虽然那时是普遍穷困的,但也有比较宽裕和更为寒窘之别。只有那种比较宽裕一点的人家,才有可能“送”。因此,当民办教师、参军一类事,是与那种寒窘之家无缘的。寒窘之家可以没有非分之想,但却免不了会有人生病。一有人生病,也就得破些额外之财。那时农村有所谓“赤脚医生”,一个大队一个。现在有些人对“文革”时期农村的“赤脚医生”大唱赞歌,是十分可笑的。“赤脚医生”本身是农民,只懂得一点非常皮毛的医学知识。他们往往是从泥田里上来,背起药箱就去给人看病治病。如果能够做严格的统计,“文革”期间“赤脚医生”治坏了的人,肯定比治好了的人多;治死了的人,肯定比治活了的人多。我以为,“赤脚医生”完全是反智主义的产物,体现的是对科学的极端蔑视。“赤脚医生”上门诊治,理论上是毋须付诊费的。这也是现在有些人歌颂“赤脚医生”的一个理由。但实际上,却并没有这么清白。我所很熟悉的那个“赤脚医生”,因为懂得了一点卫生知识,知道有些病会传染,所以从来不碰人家的茶碗。他到人家家里来,也就是送个药、打个针,几分钟的事,却必定要吃人家一些东西。通常的情形是,在他来时,一碗面条已经煮好,上面再加一两个鸡蛋。待他拿完药或打完针,就把面条端上。他也毫不推辞。坐下、吃完、走人。如果不这样招待,下次要请他,就难了。我每看见他并非吃饭时间在人家家里慢条斯理地吃饭,都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令这个大队所有人不解的是:他嫌人家茶脏,怎么就不怕人家饭脏呢?

  “文革”期间,大队开始有了手扶拖拉机。当手扶拖拉机买回时,颇引起些兴奋和议论。这是那时农村拥有的最现代化的东西了。“文革”期间,每个大队都办起了所谓“林场”。

  我们那里并非林区,充其量有些丘陵。办林场的目的,我以为其实是为了把分散在生产队的下乡知青集中起来,由大队统一管理。下乡知青分散在各生产队,问题太多。而要把全大队的下乡知青集中起来,就得有个依托。林场,就是这样一个依托。全大队的下乡知青都集中到林场,大队派一个人当场长。这实际上是把下乡知青与贫下中农相分离。林场里的知青,在场长带领下,除了种树,也种些瓜果之类。当大队有了手扶拖拉机时,大队书记便派拖拉机,把林场出产的东西,一车一车地往公社书记家拉。那时,大队也没有什么集体经济,弄台拖拉机,其实是没什么用场的。用它来送礼,就是最大的用场了。

  1984年问世的阿城小说《棋王》,其中的上海知青倪斌,为了能“上调”到地区文教部门,把祖传的一副明代乌木棋送给了地区文教书记。这还不够,倪斌还写信回家,叫寄些字画来。说“文革”时期没有腐败的人,其实只要去问问那时的下乡知青,就会知道自己有多么荒谬。下乡知青日间思、夜里想的,是“上调”。“上调”的名额非常紧张,竞争是很激烈的。要得到这宝贵的名额,就得“送”,就得比别人多“送”。至于女知青,有时还得把自己的身体向那手里有名额者“送”。女知青被糟蹋的事,其实也有许多文学作品写到了。即便不是为了“上调”,即便仅仅是为了平时所派的活轻一点、所受的待遇好一点,也得“送”。家庭条件好一些的知青,可以常常请假不出工,就因为“送”得多。尤其是可以三天两头回家。如果每次从家里回来,都能“送”上可观的孝敬,当然是回得越多越好。我见过“下乡”几年却几乎都住在城里的知青。每年来一两次,住几天又回,却比别人更快地“上调”了。那原因,是尽人皆知的。

  1972年,福建莆田的小学教师李庆霖,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反映知青在农村的生活状况。这是“文革”期间的著名事件。李庆霖信中说:“在我们这里已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中,一部分人并不好好劳动,并不认真磨炼自己,并不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却倚仗他们的亲友在社会上的政治势力,拉关系,走后门,都先后被招工、招生、招干去了,完成了货真价实的下乡镀金的历史过程。有不少在我们地方上执掌大权的革命干部的子女和亲友,纵使是地富家庭出身,他们赶时髦上山下乡才没几天,就被‘国家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发展需要'调用出去,说是革命干部的子女优先安排工作,国家早有明文规定。这么一来,单剩下我这号农村小学教员的子女,在政治舞台上没有靠山,又完全举目无亲,就自然得不到‘国家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发展的需要'而加以调用了。唯一的资格是在农村滚一身泥巴,干一辈子革命而已。”———说“文革”期间没有腐败的人,为“文革”大唱赞歌的人,动辄说别人把“文革”妖魔化。难道他们不知道李庆霖“告御状”的事?难道他们没有读过这封信?李庆霖就是吃了再多的豹子胆,也不敢对毛泽东说谎吧?

  对“文革”的美化之所以几乎成为一种潮流,原因是多样的。这里难以细细分析。只说一点,那就是“文革”的****被揭露得太少。歌颂“文革”的言论享有无穷的空间,想怎么歌颂就怎么歌颂;揭露“文革”、批判“文革”,总是受到限制、压制。———那些对现实不满的“文革”歌颂者,至少应该感谢“现实”给了他们尽情歌颂“文革”的自由吧?

  2009年12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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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长了,谁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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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有许多文学作品,不同程度地揭示过文革期间的腐败。1979年问世的刘宾雁的报告文学《人妖之间》,揭露的文革期间的腐败现象

 

这里提到的刘宾雁,其人是怎的,请见下文(因为不准转载,只能提供网址)

<div align=center>

 

《刘宾雁反动面目的大暴露》

 

 

                             作者:郭帆

                       1989.11.03    人民日报

 

</div>

 

网址:http://www.cass.net.cn/zhuanti/2009wusi/show_News_wusi.asp?id=1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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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刘宾雁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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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始于上世纪的89年,我的老师父女俩提到:“六四”是刘宾雁与方励之等在背后鼓动的。

那时正值“六四”,我找到一政治课老师聊天。我自然提到“六四”,对这次运动的赞赏,溢言于表。故老师父女的话特别深刻。但当时确实是:“不明****的群众”。对刘、方两位不认识。直到有互联网,才多材料,对事物才有深刻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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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楼 发表于: 2010-02-15

 

 

        管你明不明白,历史造就证明: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人民军队,就能让美帝国主义及其一切反动派成为纸老虎。fficeffic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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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10-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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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有许多文学作品,不同程度地揭示过文革期间的腐败。1979年问世的刘宾雁的报告文学《人妖之间》,揭露的文革期间的腐败现象

 

这里提到的刘宾雁,其人是怎的,请见下文(因为不准转载,只能提供网址)

<div align=center>

 

《刘宾雁反动面目的大暴露》

 

 

                             作者:郭帆

                       1989.11.03    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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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址:http://www.cass.net.cn/zhuanti/2009wusi/show_News_wusi.asp?id=1038

 

 

 

 

 

他,曾经是中央大报的著名优秀记者,可如今高校新闻学院的多数研究生竟然不知其名。他,是著名的报告文学作家、我国报告文学的奠基人和开拓者,可如今官修的报告文学大系、官颁的报告文学奖项,竟然不列其文。他,从少年时代就立志为共产主义理想献身,毕生用自己的笔扬善伐恶,对党怀有虔诚的“第二种忠诚”,可是他竟两次被这个党的领袖钦命开除,尽管他所在的党组织作了抵制。他深爱着自己的国土和人民,被人们誉为“中国的良心”,可这颗良心竟然回不了祖国的胸膛。他是一只无故被逐的大雁,饮恨去国,客死异邦。但是,历史不会忘记他,人民不会忘记他,正直的人们永远怀念他。

他的名字叫做刘宾雁。己丑清明将至,谨转贴旅澳华人作家ERSONNAME productid="何与怀">何与怀ERSONNAME>博士的纪念文章于此,以志怀念,并作为向年轻朋友的介绍。

上下求索,虽九死犹未悔——悼念ERSONNAME productid="刘宾雁">刘宾雁ERSONNAME>先生

何与怀

他少许进食之后,在注射的吗啡影响下,安然入睡,便再没有醒来。美国东部时间二零零五年十二月五日,凌晨零点二十五分,他呼吸停止了。

噩耗通过互联网很快越过大洋,在世界各地传开……

此刻,在我脑海上,漂浮的,是他故乡东北那一片森林,树林之上飞雪纷纷扬扬,天上地下一片雪白;我听到,在《我的家在松花江上》或深沉宽广、或激昂低回的管弦乐音徐缓升起之中,传来他沉稳的声音:

 

我生来是一个爱幻想、有几分怯弱又不善社交的人。在正常环境下,我多半会成为一个离群索居的诗人,或埋首古籍的学者。我的母亲,我童年的伙伴和我本人,绝不会想到我在三十岁上卷入中国的政治漩涡,成为全国闻名的政治罪人。更不会有人猜到,三十年之后,我会重蹈覆辙,第二次被开除出中国共产党,在全中国遭到最剧烈的谴责和批判……

 

ERSONNAME productid="刘宾雁">刘宾雁ERSONNAME>ERSONNAME productid="刘宾雁">ERSONNAME>ERSONNAME productid="刘宾雁">ERSONNAME>先生终于离世了,这个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被称为“中国良心”的报告文学作家,一位身上浓缩了中国悲剧的悲剧人物。

青年时代的刘宾雁曾经一夜成名。

那是一九五六年。那年,四月号的《人民文学》在头条地位发表了他的报告文学〈在桥梁工地上〉,副总编秦兆阳写了按语,给予很高的评价,甚至说“我们期待这样的作品已经很久了”。接着,也是秦兆阳的要求和安排,刘宾雁写了另一篇报告文学名作〈本报内部消息〉,在当年六月号和十月号的《人民文学》上发表。〈在桥梁工地上〉批判党内保守主义,口气其实很温和,但确实是一九四二年延安文艺座谈会以来一篇揭露党内阴暗面的有锋芒的作品。〈本报内部消息〉也是揭露批判官僚主义,其中直接提到了新闻自由问题。两篇作品在中国大陆引起巨大的社会反响。正是在刘宾雁的影响下,报告文学这个文学体裁在全国流行开来,特别是,流行开来还有一个响亮的文学口号——“干预生活”。

当时的刘宾雁,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那么,是在什么契机下唤起创作〈本报内部消息〉这样作品的冲动的?他记得很清晰——是一九五六年随邓拓到波兰开国际新闻记者协会理事会时受到启发。当时苏共刚举行二十大,赫鲁晓夫揭露斯大林暴行的秘密报告,部分内容循着“小道”已经传到华沙。他们每天在新闻记者俱乐部吃饭,自然要彼此传播这些东西。当时,东欧的变化比苏联快。华沙街头很多地方摆着报纸,共产党报纸、右派报纸都有,英国、法国报纸也公开摆着,随便看。他们访问了几家报社和杂志社之后,热血沸腾。接着,中共中央给十三级以上的干部传达了赫鲁晓夫秘密报告,刘宾雁更感到有信心了。

一九五七年五月大鸣大放期间,刘宾雁常常兴奋得夜不能眠。凭着新闻记者的敏感,更由于高涨的政治热情带来的自信心,他竟然要直接向毛泽东进谏。二十五日,他在上海电台的地下室寓所里给毛写了一封信:“……请您注意:一,党内高级干部中,一个特权阶层已经形成。他们已完全脱离了党组织与群众的监督,成为新的贵族……二,在多数工矿企业中,党的组织处于瘫痪状态。东北的一些工厂中,党员起好作用的不到四分之一……在机关中,党内健康力量不得伸张,占优势的仍然是教条主义与宗派主义的思想。有些机关党员领导干部政治热情衰退……者竟达三分之一以上……关于党与群众关系的普遍恶化,就无须写了。”

耽于理想主义的刘宾雁,不可避免地过于天真了。后来他才知道,就在写这封信的前十三天,五月十二日,《中国青年报》发表了他写的关于上海鸣放情况的报导〈上海在沉思中〉,毛泽东看到,当即批示:“看来,有的人不是想把事情搞好,而是想把事情搞乱。”“阳谋”在胸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显然把刘宾雁看作是“要在中国煽起匈牙利式的暴乱”的“右派”代表。但毫不知情的刘宾雁却还要如此多情地进言,这就真是毛后来嘲笑的“自投罗网”了。

转眼之间,曾经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刘宾雁成了“人民罪人”。虽然时任团中央第一书记的胡耀邦也暗中保了他一下,但他在劫难逃,他是毛泽东点的钦犯,终于被打成右派,开除出党,送到外地劳改。此后,二十二年金色年华无声无息地付诸东流。在那凄凉岁月里,他极力回忆起来,最多也只有两三个人去探望过他。

但后来刘宾雁对此厄运却很坦然。他竟然说:“我最好的出路,就是当了右派,离开了官场。”想想此话也对。如果刘宾雁当时一路飞黄腾达,那很可能在文革中要不死于非命,要不成为御用帮凶。该知道,于一九二五年农历元月十五日元宵节出生在哈尔滨市的刘宾雁,可以说是革命的“老资格”。他一九三九年十四岁就参加共产党外围组织。一九四四年加入中共时才十九岁。一九五六年定行政级别,刚过“而立之年”的刘宾雁就是共产党的十三级“高干”了,有资格坐软卧、坐飞机,一个月工资一百五十八元人民币,又有用不完的稿费。在当时简直就是一个富翁,刘宾雁说他都不知道钱该怎么花。“那时年纪不大级别不低,哪儿知道老百姓的疾苦?……如果不是自己倒了大霉,跌到底层,哪里知道中国社会的实情?!”

 

 

一九七六年,毛泽东去世,四人帮倒台。

刘宾雁此时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但他义无反顾。一九七九年二月获得平反后,马上重出文坛,写出一系列关心老百姓疾苦、尖锐揭露腐败和社会黑暗的报告文学作品,其中尤以一九七九年九月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人妖之间〉脍炙人口。他发展了他五十年代已经形成的风格。〈人妖之间〉所揭露的社会矛盾,不再是局限于某一桥梁工地或某一报社编辑部之类的个别的特定单位;在跟踪王守信这个贪污犯从一个粗鄙浅薄的女人变成“当代英雄”的过程中,刘宾雁追查到县委、地委、直到中央商业部某局等许多单位,深入到社会生活的许多领域。他探讨了王守信之所以能成事的土壤,第一次在报告文学中引起人们对共产党内的腐败以及中国社会政治制度问题的注意。这部作品的发表,被人称为“等于引起一场地震”。事实的确如此!

刘宾雁的所有作品都融入他的政治、哲学,政治经济学的见解。他不但淋漓尽致地描绘事件的过程,而且喜欢以政论的语调来夹叙夹评。叙述时生动简洁,绘声绘色;议论时逻辑严密,锋利明快。所有分析、引申、挖掘,政论性极强,鞭辟入里,富有真知灼见。其中〈人妖之间〉、〈第二种忠诚〉等作品,成为那一个时代报告文学的经典之作。〈人妖之间〉在《人民文学》上发表后发行了一百多万册,书一出来就卖完,真可谓盛况空前。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刘宾雁在中国大陆家喻户晓,成为受到广大民众敬仰和热爱的作家,在国际上也受到广泛的敬重。这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在文学上的成就,应该说这主要还是因为他令人敬佩的坚定不屈的政治信念和好打抱不平、助人为乐的崇高的道德人格。全国各地许多人,尤其是下层的干部和工人农民——那些今天称之为“弱势群体”的人们,把刘宾雁称之为“中国的良心”,当作他们的代言人,甚至找上门来,请刘帮助他们解决具体困难问题。例如,一篇关于辽宁的报导发表之后,刘竟收到了八千多封读者来信!不轻易夸奖人的文学大ERSONNAME productid="家钱锺书">家钱锺书ERSONNAME>先生,曾引《论语》称赞刘宾雁是“仁者必有勇”,又赠给他一副对联:“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一九八五年年初,在中国作家协会第四届代表大会首次自由选举中,原来并未列入候选人名单的刘宾雁,居然以第二最高票当选作协副主席,可见他在整个文坛上威望之高!

受到刘宾雁(以及另一流派代表徐迟)创作方向及其作品的影响,报告文学又一次而且以更大的声势在中国大陆异军突起,发展成针砭时局和呼吁改革的一种特殊文学样式。特别是,当时出现了文评家归纳为“以问题为中心的报告文学”的新品种。具有强烈社会性、政治性的大事件、大问题成了报告文学的主题和表现内容。过去的作品,焦点只在一个或几个人物身上;现在不少杰作,一下笔就洋洋洒洒,采用宏观的角度,全景式的透视,有些甚至带有学术性的味道。这绝不仅仅是形式或表现手法上的变化。人们在作品中明显感受到作者的历史反思以及这种反思所暗示的政治要求。现实生活中关系到人民大众切身利益的许多敏感问题,也都在报告文学作家关注之列。总之,这些作品并不听命于某党某人,不是歌功颂德之作,而是作家出自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进行认真思考并提出自己的看法和判断的结晶。他们发自心底的声音,或多或少带有冷峭的、批判性的色调。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最后几年,报告文学在中国大陆高度发达、高度繁荣达到难以想象的程度。例如,一九八七年十月,九十九家杂志、报纸共同举办《中国潮》报告文学征文比赛,应征作品几乎有一千部之多!带批判性的、以问题为中心的报告文学作品成了这个文学样式的主流。苏晓康、麦天枢等报告文学作家则饮誉全国。他们发展了刘宾雁的“干预生活”的信条,甚至是以文学“干预政治”了。如果说民主是刘宾雁报告文学的灵魂,苏晓康等人倡导民主更为大胆(论者称他们代表“浪漫理性”阶段)。他们许多作品,其道义水平之高,社会震撼力之大,是前所未有的。

报告文学使整个中国文坛为之激动,一九八八年半年多时间连续开了几个全国性的研讨会。这一年被文史家称为“报告文学年”。由于报告文学的极大成功,文史家相信,在一个特定的时代,在一个特定的社会,某一文学样式可以特别获得迅速发展而达到高峰;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最后那几年,对中国大陆而言,就是以问题为中心的报告文学的时代。这甚至是刘宾雁所预料不到的。他当然是喜出望外。他对后继者的新成就,可真是老怀欣慰了。

 

 

刘宾雁一九七九年重出文坛的亮相之作是一篇论文,就是发表在《上海文学》三月号上的〈关于“写阴暗面”和“干预生活”〉。刘认为,“干预生活”是一个涉及“文学的根本特性”的问题;而且,“这其实首先是个如何作人的问题,其次才是文学问题。在封建时代,尚且提倡仗义执言,舍身死谏,到了社会主义社会,对于关系到人民利益、社会主义成败的大是大非问题,反倒不许人们干预,岂非咄咄怪事?”

这是一篇翻案文章,为他刘宾雁二十多年前曾经倡导却遭到严厉批判的文学口号作自我辩护;这是一篇挑战书,挑战当时还相当流行、但已陈腐不堪的文学理念;这也是一篇宣言书,宣告天下他刘宾雁初衷不改!

许多人都说,刘宾雁其实不像一个“本分的”文学家,虽然他写报告文学已是闻名天下。这也难怪,他的职业是记者,他更热衷于政治,是个忧国忧民的改革家,或者说,是个怀抱“第二种忠诚”的十足的理想主义者。

<第二种忠诚>是刘宾雁发表于一九八五年《开拓》杂志创刊号的报告文学。他通过作品中的两个人物,表达自己的忠诚观。所谓“第二种忠诚”,即是作为有头脑、有是非、有热血的党员,对党应该抱实事求是的理性的态度,对它的方针政策,也要分析,不能盲从;支持它的正确的主张是爱护它,揭露和纠正它的错误同样是对它的真诚的爱护。这种赤子般的真诚,正是刘宾雁自己的人生理念和行为准则。

那么,“刘宾雁岂不是自命为针对党的检察官和法官了?!”党内一些人特别是一些元老不能容忍了。在他们眼里,复出以后的刘宾雁一直是个可疑的问题人物。现在,刘的“问题”升级了——以前他的报告文学以及相关的调查只是受到几个地方党委的攻击;现在他进一步惹起了中央一些人如胡乔木、邓力群的不满。

不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是一个很奇怪很有意思的社会。就像很多政治历史研究者所说,几乎不可思议的是,整个十年,政治风云反复变幻,大致上竟是逢双年反“左”、逢单年反“右”!或者是同一个时间,有些领导人反“左”,有些领导人反“右”。一九八六年七月间,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万里在软科学座谈会上发表长篇讲话,传出政治生活民主化的信息。万里竟说不仅一般政治问题、连政府的政治性决策也是可以提出不同的意见的。万里在讲话中,还一度离开讲稿,说起刘宾雁的文章来。他说,“刘宾雁的文章<第二种忠诚>我最初没有看过,听说引起很多人反对,找来看了。我看很好嘛,我们就是需要第二种忠诚嘛。”几天以后,万里还约见刘宾雁。刘来到中南海万里的寓所后,万里见到他第一句话便是:

 

“我们就是需要你写的那种‘第二种忠诚’。一个党,一旦听不得不同意见,它就完了。无论是共产党、国民党或者社会党、基督教民主联盟,都一样,只要听不得批评,就必定要垮台。”

 

谈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刘宾雁,自然一定要谈到胡耀邦与他的关系。

刘宾雁曾经回忆说,一九五八年二月,他的命运已定、准备下乡劳动改造的时候,胡耀邦把他和团中央系统几名资格较老、地位较高的“右派分子”找到团中央小会议室去。这时他们这些人最关心的是前程问题,心情都是灰溜溜的。胡耀邦似乎有意表示,他并不认为刘宾雁等人是反党分子,是敌对分子,他的态度和以前一样,仍然以“同志”相称。谈到犯“错误”的原因时,他特别提到刘,说:“比如刘宾雁,就是骄傲了嘛,尾巴翘得太高了嘛。”

胡耀邦对刘宾雁的关心爱护是有目共睹的,刘宾雁也是感恩的。然而,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本性不改”的刘宾雁给现在已成了党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带来很大的麻烦。例如,一九八四年秋,刘宾雁写陕西省一个案件的文章引起一场大风波,竟闹得胡耀邦为首的书记处一个多月不得安宁,以致胡不得不出面批评刘。他的话是:“刘宾雁没有接受一九五七年的教训。他还是不要作《人民日报》记者,去当作家吧。”但胡耀邦的话在《人民日报》传达之后,又引起编辑部一片哗然:“谁应该接受反右派斗争的教训,不是党中央吗?难道要被迫害二十几年的‘右派’来接受教训?”

刘宾雁知道他每引起一个省委的不满和攻击,都使胡耀邦很难办,但胡始终暗暗关心和同情他,每次都给以保护,不然他是不可能继续当记者,继续写作到一九八七年的。而刘宾雁和中国许多知识分子与有志于改革的人一样,对胡耀邦寄予极大的信赖与期望。人们都说,胡耀邦最得人心的是他的两个概念。一个叫“假大空话”,概括了思想上理论上的那些曾经被认为天经地义、不容置疑,然而不切实际、甚至虚妄、谬误、骗人、有害的话语口号。他主张对这些东西就是要藐视,要戳穿,要抛弃,不管是谁的发明,不管来头多大。早在一九七八年,他组织和推动“真理标准”的讨论,反对“两个凡是”,影响非常深远;而近的就是继续千方百计为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开放改革”方针路线披荆斩棘,鸣锣开道。另一个概念叫“冤假错案”,概括了政治上组织上的种种冤狱。也是在一九七八年,胡耀邦担任中央组织部长的时候,便以“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勇气,主持对堆积如山的冤假错案的平反工作。无论受害者是党内的干部还是非党的民众,哪怕是毛泽东亲自拍板定性的,他都主张一风吹,一概平反昭雪。而刘宾雁在下面所作所为,作为一个记者也好,作为一个报告文学作家也好,无非是在戳穿“假大空话”、平反“冤假错案”这些大工程上添砖增瓦、略尽绵薄而已。

但当胡耀邦竭尽全力试图进一步开放改革、试图进一步实施他的治国方略的时候,他在某些元老眼中也成了问题人物了。一九八一年对《苦恋》和“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批判、一九八二年中共“十二大”前夕《解放军报》和上海《解放日报》同时发表一篇题为〈共产主义思想是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核心〉的居心叵测的文章,特别是一九八三年来势汹汹的“清除精神污染”运动,最终目标都是要搞掉胡耀邦。刘宾雁和他的朋友们都常为胡耀邦揑着一把汗;胡耀邦的安危,成为他们关注中国政局动向的中心。显然,虽然刘宾雁与胡耀邦地位差别很大,但他们对党内黑暗丑恶的东西,均是不遗余力揭露鞭挞,不护短,不回避,在这些方面他们的心是相通的。他们都是心直口快,满怀激情,既执着,又天真,忧国忧民,是正直的理想主义者,也是悲剧人物。

一九八六年末至一九八七年初,第一个大变动终于发生了。堂堂中国共产党党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在一次非民主的、更说不上正式会议的什么“民主生活会”上被废黜了,罪名是“反资产阶级自由化不力”。无数冤假错案的大无畏的平反者,自己却成了冤假错案的殉难者!

顺理成章。一月二十四日下午七时,中央电视台按“每五天宣布开除一个”的计划,像十天前公布开除王若望、五天前公布开除方励之一样,宣布开除刘宾雁党籍的决定。刘的罪名和前者一样——“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代表人物。

 

 

很早以前便有人问刘宾雁:你和一家人那些年受到那么多罪,为什么一九七九年重新拿起笔来,就写〈人妖之间〉这种作品呢?难道不怕再祸及全家吗?

最初,刘宾雁的回答是:“在一九七九年那种气氛下并不觉得〈人妖之间〉这种作品会带来多少危险。”很快,这个答案不切当了,因为他开始遭到攻击和威胁,却依然在写。其实,从一九八二年起,刘宾雁就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一些先例已摆在那里:先是哲学家郭罗基、作家白桦、诗人叶文福、评论家阮铭,后来又有哲学家王若水、李洪林……等等,一个个或被剥夺发表作品的权利,或被撤职、开除党籍。有一次刘宾雁和王若水议论他们的前途,刘说:“真怪,我们这些人无疑是最拥护三中全会路线的,为改革宁肯牺牲自己,可是我们一面这样做,一面又不得不提防着随时可能被我们所拥戴的人踹上一脚。你说是不是?”王若水说他也有同感。果然,一年以后,在一九八三年“清污”运动中,王若水的《人民日报》副总编辑的职位就被拿掉了。

著名女作家张洁为刘宾雁找到的解释是:“刘宾雁这人儍,他是‘笨人刘老大’!”张洁借用王毅、刘锦云那篇描写文革中一个农民的悲惨遭遇的短篇小说〈笨人王老大〉(作品曾获一九八零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一九八七年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成电影)所作的比喻,用著名诗人邵燕祥后来的话说,“文学界友人深然之”。刘宾雁似有所悟,觉得自己大约也是缺点心眼儿,对有些事,神经比常人迟钝,大意失荆州。后来,刘终于找到了答案:第一脚迈出去的时候,他确实不知深浅,想不到会有什么危险。过些时候看到危险了,但这时觉得背后有一个力量在成倍地增长,那就是他的读者,中国各阶层的人。他们人多势众,在背后推着刘宾雁前进,让他甚至感觉到他们越来越热切的呼吸。于是,刘宾雁欲罢不能,甚至有恃无恐了。

即使被开除党籍,刘宾雁也感到背后民众的支持。说来好笑,这个决定,按党章规定,应该召开党支部大会来讨论,但这个会始终不敢开。据说上头分别找过刘所属支部的党员谈话,发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反对,而且难以说服和压服。在《人民日报》报社以外,也作过试探。找过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三人都认为开除不妥,对共产党不利。一九八七年一月二十四日宣布开除那天,从下午三时起至十时,共有二十七位客人到刘宾雁家里表示慰问。有人向钱锺书提起刘被开除党籍的事,ERSONNAME productid="钱">ERSONNAME>先生也说,他赠给刘“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这副对联,“是不收回的”。三十年前刘被打成右派以后的二十二年中,敢到刘家来的客人不超过寥寥数人;今天,同样事情发生之后,刘反而声名大噪,家中更是门庭若市。

刘宾雁深切感到,他的生命是和中国人民紧密相连的。他不无自信地觉得,不像三十年前,他现在还是可以做一点事的。他从中才找到他生命的意义。但是,此时命运之神又和他开了一次玩笑。一九八八年三月,被开除中共党籍的刘宾雁却意外地得到接受哈佛大学尼曼基金会的邀请的批准,到美国研究和讲学。这个批准是经过赵**亲自同意的。看来胡耀邦的继任者亦同情刘宾雁。(陈一谘回忆他任中国国务院经济体制改革研究所所长时,有一次和赵**总书记谈起刘宾雁,陈说:“我接触过刘宾雁。宾雁这个人有正气,敢说真话。”陈还把他对〈人妖之间〉的看法告诉了赵**。赵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点点头,说:“说真话不容易呵!”)但赵总书记这个“同意”不知道对刘宾雁究竟是好还是坏,总之,刘的命运因此又发生极其重大的变化——一年之后,“六*四”发生,刘宾雁不能返国,从此开始长达十八年的流亡生活。

刘宾雁曾经伤感地说:“正是在我要同心同德为这个党的事业主动地、多少有点创造性地献出我的力量时,我却开始成为它的最危险的敌人。”他自以为“忠诚”啊,而且还是他觉得的更为宝贵的“第二种忠诚”!但事实上他就是被视为一个“敌人”。多么巨大的矛盾!多么巨大的痛苦!现在,他更要成为一个政治流亡者了。对于刘宾雁这样一个只有在中国大陆才是他真正的活动场地的社会改革家,流亡生活无疑是非常难以接受的。

不过,即使处在这样一个不堪的境况,十八年来,他魂牵梦绕地一刻也忘不掉的是那块哺育了自己灵与肉的土地和人民;“老百姓的疾苦”始终是他倾注心血研究问题的起点和终结。他那忧国忧民的情怀始终激荡着。真是一个“笨人刘老大”!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的执着追求者!已经步入老年的刘宾雁,流落他乡,关山万里,却正是像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中所说的,“进亦忧,退亦忧”,终日念兹在兹的仍然是他的“国家”和他的“人民”。刘宾雁的友人都说,也都最感慨,他的一个行为方式就是,每次有来自大陆的中国人,不管来自何方,不管身份何属,也不管社会地位高低,只要他知道,只要能够前去探望或请到家来问询中国国情,他必定这样做。年长日久,朋友们渐渐养成了一种习惯,但凡有可能,必定将自己身边来自国内的朋友通报给他,接到他家,让他做详细的调查了解。他心头时时刻刻都萦绕著一堆问号。难怪有个作家开玩笑说:“跟刘宾雁一起吃饭最倒霉了,他永远忧国忧民,这饭菜哪还有味儿!”

刘宾雁忧国忧民的理想主义精神,如人所说,是他生命萌发期种下的“牛痘”,那痕迹永远抹不掉。人们更不无崇敬地、也许还有点惊讶地发现,刘宾雁在如此逆境中,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却从未改变他的基本信仰——他自少年时代起,在目睹国破家亡的民族不幸和国民党统治末期的腐败、堕落和社会不公后,建立起来的对社会主义、对马克思主义学说的信仰。

刘宾雁对一种他称之为“宁右勿左”的现象不以为然。他说,中国大陆过去长期的政治生活中,许多人行事均“宁左勿右”,现在在美国,我们可不能简单地倒过另一边去啊。刘宾雁在美国生活十八年,当然对美国社会的优越性深有体会,但他从马列主义分析方法出发,对其中他认为的弊病,对布什总统某些国内外政策,特别对他的伊拉克战争政策,又有不少微词。他本能地不喜欢弱肉强食、贫富悬殊的资本主义,非常警惕美国具体政策中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陷阱。对于中共,众所周知,他批判甚多,但另一方面,他又不赞成对中国革命的历史一笔抹杀。

刘宾雁说,当年走社会主义道路,并不能说是共产党那么一煽惑就走的啊,而是有它历史的必然性。社会主义的最初冲动发源于消除社会的不公,而现在社会仍然不公,因此更应该研究社会主义所经历所创造的一切──不论是经验还是教训。“社会主义岂能一扔了之?”他不认为、或者说不甘心,社会主义就该这样在中国失败了。

刘宾雁的确痛苦和迷茫:为什么自己一生奋斗的理想距现实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他多次和友人谈起,为什么二十年间中国会变得如此物欲横流,贪污腐败,贫富悬殊?!但是,他当年加入共产党时,为寻求一个民主、自由、公平、人性社会的火焰,仍然不息地在胸中燃烧!人们发现,他生命最后这几年特别密切关注、研究起拉丁美洲来了。原来他想从中为中国大陆的问题找出某些经验教训。他反复质疑:偏向资本而压制劳工的“新自由主义”经济道路,真的是第三世界国家摆脱贫困的福音吗?如果我们坚定地支持劳工权益,是不是也必须要同时拷问我们自己对待资本的态度呢?

刘宾雁一些观点看法,显然不同于他周围一些人,包括他一些朋友。这个当年的大右派,竟然也被人或明或暗送上一顶“新左派”的帽子。今年十月九日,即是去世前不到两个月,刘宾雁在疾病的极度折磨中,为纪念胡耀邦九十冥辰写成六千多字的文章〈孤独的胡耀邦〉。可以看出,这篇后来成了他的绝笔的文章,也是他心灵境况的某种反映——他在美国追求他的真理的崎岖小路上,也是孤独的。但理解他的朋友知道,对社会主义的追求、思考和抗辩,正是出于他对人类正义、公平执着追求的赤子情怀。刘宾雁决非那些无视制度性不公的前提却妄谈“社会公正”、并企图用毛泽东文革中或文革前所施行的那一套来解决当今社会问题的所谓“新左派”。他也决非那些将其列为“新左派”的人的浅薄无知所能理解的。

刘宾雁借用学者秦晖的话说,我们在反对党内老左派头子胡乔木、邓力群的“假主义”上花了太多精力,却疏忽了中国毕竟面临很多“真问题”。他决心要切实研究这些“真问题”。他的决心,他的几乎可以说雄心勃勃的写作计划,让每一个知道他病情的人万分感动,万分心痛。这两年,他的癌细胞已经由直肠转移到肝部,其实已经是癌症晚期!但他没有给吓倒。他以说笑的口气说:医生当时切除癌瘤时,说长到这么大,已经有十年了。这就是年纪大的“好处”——癌瘤发展得慢。现代科学发达了,观念也得改变了,杂志上有篇文章说,以前认为,癌症意味著人生的终点,现代人却得习惯带著癌症继续走人生之路。他说他也能习惯,活下去大概问题不大。再活十年就行!他要带病完成他目前正在撰写的回顾自己一生、思索中国历史和现实的著作《走出千年泥泞》。今年二月二十七日,在他八十诞辰庆祝会上,刘宾雁刚毅地说:

 

再活十年(我觉得少了点)的话,我会更加珍惜时间。近年来悟出一个道理:对于中国,个人的作用是太有限了;但是它又是别人代替不了的。只要脑子还好用,就一定要多留下一点东西,不管年轻人爱不爱看。总之,一方面觉得自己能够不死、不精神崩溃、不家破人亡,太幸运了,应该多做点事;现在,心里就更是诚惶诚恐了……相信我,决不会辜负大家对我的期待!

 

 

可惜,命运之神没有特别眷顾刘宾雁。他走了,留下他一大堆未竟的事业……

想不到他的名字就是他的宿命。如同大雁永远留在异乡为宾客,他没有能够活着回到深深牵挂着的祖国,没有能够在北京街头和他日夜眷恋着的民众打打招呼,说上几句话,这成了他永远的遗憾,也让许多热爱他、敬仰他的人感到心伤。

人们想到了屈原。刘宾雁与中国古代这位伟大的诗人一样,都追求真理,抨击权贵和邪恶,都遭到放逐,不怨不悔,最后客死他乡。人们说,自古以来,“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似乎成为几千年来中国知识分子不变的“职责模式”;“不以成败论英雄”,不幸成为永远处于“败势”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悲情豪语。刘宾雁也这样悲剧地走完他的一生。

但是,走完八十年生命旅程的刘宾雁,“耿耿良知耀日月,铮铮风骨擎苍天”(治丧委员会敬献的花圈上的挽联)。他以赤子之心,自始至终追求人类的公正与正义,完成了他大写的人生!“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人们无不为刘宾雁的人格所感动。这个人的一生揭示了:人格的力量有可能超意识、超党派、超宗教、超国界,有可能超越具体观点立场的不同。这是一个奇特的现象:无论左、中、右,无论社会民主主义者、马克思主义者或是反马克思主义者,或自由派知识分子,无论他的仰慕者追随者或是心存隔阂者,无论他的批评者或被他批评过的人,都觉得刘宾雁实在人格高尚,刚正不阿,堪为典范。的确,几代中国人,扪心自问,谁没有或多或少受到刘宾雁的“启蒙”?谁能否定他留给中国思想界文学界的精神基因?

当年,胡耀邦对不止一个人说过:刘宾雁这个人能够成为一个大作家。胡耀邦这个期许,也许没有完全实现;但是,作为“中国良心”的刘宾雁,他晚年的坚守和追求,可能远比文学史上的刘宾雁更为可贵。

“长眠于此的这个中国人,曾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说了他自己应该说的话。”这是刘宾雁生前希望将来在他的墓碑上,只写上的一行字。

是的,ERSONNAME productid="刘宾雁">刘宾雁ERSONNAME>先生,您已经做了您应该做的事,说了您应该说的话。

刘宾雁弥留间,最后最清晰的一句话是:将来,……想起今天……这样的日子……,会非常……有意思。

 

是的,将来,我们每个人,都会想起今天这样的日子,都会觉得非常有意思……

二零零五年十二月七日初稿,十八日修改,于澳大利亚悉尼。发表于《澳洲新报.澳华新文苑》第198-20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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