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又应试:人生长卷的“书签”
马 国 华
注:今年高考,北京市作文题目是:神奇的书签
一个人的一生,是一本书。我们有幸,活成长卷。但凡书,无论厚薄,内容千差万别。有波谲云诡的三国式,刀光剑影的水浒式,风情万种的红楼梦式,有精短且玄幻的聊斋式。普通人如我,少波澜,缺悬念,只能活成柴米油盐的流水账,逐年封存,塞进会计师的报税表档案柜。不过,“无事”意味着健康与平安;如其说是遗憾,不如说是莫大的幸运。
在乏味的人生里,阅读就是最廉价而实惠的上佳佐料。巴士上,晨窗前,床头灯下,读几页书。有人说,读别人的书是开放自己的园地任人跑马;我却以为是借人家的好牲口耕耘自己荒芜的田垄。这里,我拈出读一家的书谈谈感受。作者刘荒田是能够常常见面的旧金山居民,他和我们一样,长期置身于草根阶层,是和我们同气相应的新移民,因此,读他的著作多了“在场”的亲切感。
刘荒田以散文名世,他在旧金山写作已持续30年,2009年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最佳作品奖”,和他同期获最佳奖的有严歌苓(长篇小说),张翎(长篇小说),洛夫(新诗},都是海外的文学重镇。几天前从网上得知,刘荒田获得的最新奖项,是2015年《山东文学》杂志“优秀作品奖(散文第一名)”。但我们不要忽略,他专注于散文随笔写作前,是痴心于现代诗的诗人。他早年所写的几首短诗,成为我的移民生涯中弥足珍贵的“书签”。
提供底气的《天空》
“深夜,走在冻僵的大街/我把天空拉下来/充当斗篷/两肩星斗/因为咳嗽咣噹相撞/银河正好作了围巾/清鼻涕抹在上面/发出幽玄的光”。
说起这首《天空》,有小小插曲:多年前,我初访刘荒田的家,在客厅看到一个镜框,里面镶嵌的就是它。出以飘逸的行书,乃台湾著名诗人、一个甲子前创办长寿诗刊《创世纪》的三位大佬之一——张默先生的墨迹。它还被张默收入他所主编的《现代短诗精选》上。当时我面壁诵读多次,深受感动。喜欢上现代诗,它是重要契机之一。
我上班的年代,寒冬深夜街头等候巴士之际,常常想起《天空》,受它浩瀚的想象所鼓舞。不错,我们都是有点窝囊的打工仔,会被冻出伤风,咳嗽;冷得够呛时,清涕毫不体面地流下。可是,为养家糊口而劳碌的男人,精神上并不卑微,我们俯仰不愧,孤独的夜晚,站成星空下以天穹为“斗篷”,拿银河当“围巾”的巨人。这就是异国孤旅的底气。
促我反省的《捕蝇记》
“肥胖且晶亮/若少女之星眸的/一粒正宗美国苍蝇/在书房内/嗡嗡复翱翔/翱翔复嗡嗡//以诗集散文集/或小说或辞典扑之乎?/皆不趁手/以报纸或杂志拍之乎?/又皆未读完/不愿沾上其尸体//只好赤手上阵了/盖因我的手/是文革武斗中握过棒的/是当知青时扒过粪的/在乡村捏死过苍蝇蟑螂的/何况,曾无数次地/高举,发过许多虚假的誓言/至今,仍作许多夸张而毫无意义的手势-----+
作者和我是同时代人,背景类似,少年时被喂以“阶级斗争”的“狼奶”,青春期恰逢文革乱世,戴上“红卫兵袖章”,当冲锋陷阵的炮灰。且反躬自省,我们精神上的污点,凝聚在“扑打苍蝇”这一特写镜头上。苍蝇之脏,众所周知。如何扑打?手头没有武器,只好出以“赤手”。手也够脏,足以和苍蝇匹配。这首诗隐藏的题旨是这样的:务必时刻警惕,反省自己灵魂深处的卑污,毫不留情地予以清除。这是一辈子的功课。
为人该如何“清高”
“走过莲池/日逐干涸的莲池/竟有搅动以/兴波的冲动//遂有了腐草的味道/有了沤水麻的味道/有了夏午村巷的味道//而我/终于为了不再清高/松了口气 ”。
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远离“俗气”,赏它,从古到今都是雅举。一窝蜂地雅,就成了“雅得这样俗”。刘荒田此诗逆雅的潮流,反业已变为时髦的“清高”。这里,所昭示的,恰恰是从浊水,腐草和村巷午后这些纯世俗意象升华出来的别样的雅。对这一意蕴,旧金山湾区久负盛名的婉约派散文名家喻丽清作了充分的肯定:
“莲的高贵,在于它不自觉的清高,因此,污泥尽在脚下,它美它的。如果一心一意地要清高,那清高反成了沉重的负担,也许美得就不这么自然了。
“人的清高,或许没有莲花那样无为而‘至’的福气,但是靠着修养,也可以发展成为一种不自觉的风格,因为‘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人是平凡人,‘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人是痛苦的人,只有重回第三境界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人才有风格可言。
“松一口气,为了不自觉的升华。放下屠刀,大概也是这个意思。我想,只要‘不再清高’和‘放下屠刀’的人都能平起平坐,人间就够太平了。莲花啊莲花。辛苦你了,你也松口气吧。”
赋一地鸡毛的生活以幽默
“缝纫机在楼下/咔嚓咔嚓/在我横写的诗句下/加上着重号/或在我竖写的诗节间/缝下拉链:/倘有感情需要发泄/可经此处-----”(《缝纫机》)
教人捧腹大笑的诙谐之作。调皮的诗句所凸显的,是新来乍到的移民大众难以身免的生存困境。为生计操劳多天的诗人,终于等来了休息日,遗憾的是,在家也不得安宁。缝纫机发出噪音,那是辛勤的妻子在赶工。诗人受到干扰,诗写不下去了,意识流却产生了:中途搁浅的诗夹带缝纫机的“劳绩”——着重号和拉链。前者反衬诗人的使命感;后者曲写在谋生的夹缝,兴趣存活的艰难;并指出,它是感情唯一的发泄之处。诗人就是这般向宿命抢时间,争灵感的。
这些短诗,常读常新。为了警诫自我,我把它们称为人生长卷内的“书签”。“书签”的作用,是标记,是提醒,是强调。有了它们,我晚年的生活道路一定走得较为稳重和明达。
作者:马国华GuoHua 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