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墙上花架
原创2017-03-10 刘荒田 北晚知味
午前,路过住宅区第42街。迎面一堵奶黄色墙壁上,挂着两个花架,一点也不起眼,我却面对着,久久不去。感动一波波从深心处涌出,哭了——欢欣至极的眼泪。
我问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不敢回答。起因在昨天,我和老妻去“家得宝”超市,打算买一种植物。事缘家屋大门左侧生长多年的茶树,不知是连年干旱还是虫害的缘故,去年枯萎了,只好挖掉。从此,花圃的黑土巴望着新的花或树。眼下是春天,该补栽了。
栽什么呢?在超市里摆满花苗树苗的盆子旁边徘徊。春江水暖鸭先知,我自己最先晓得春气蓬勃的,是鼻子,喷嚏连连,空气里丰沛的花粉,在宣示它的影响力。栽一棵茶树是便捷的“照抄旧制”,数年前我家茶树最具诗意的情节,不是开花,而是伸手可及处,知更鸟筑巢,下了两个碧玉般的蛋。但花失诸俗艳,每天路过多次,视觉欠佳。扁柏如何?右侧已有一棵。柠檬树呢?果子可置于电冰箱驱异味,可拧汁,拿来浇鱼肉,但只宜植于有栅栏的后院。棕榈太高,竹子太多侵略性,灌木丛太小气。
花一类如何?郁金香太弱(看那纤细欲折的长颈)、马蹄莲太媚(我没来由地想起清朝官员俯伏丹墀的马蹄袖)、满天星太闹、扶桑花红得过分……到最后,没买成,打算咨询咨询专家再说。
不是没有预谋,我早已打算在门前栽上紫藤。海湾对面的柏克莱市,很多人家门前都有一棚蓬蓬然的紫色,没有比它更叫人心动的了。但在这里却没见过。
昨天的念想,居然落实到这陌生人家的墙壁上!那花架,我假定是为紫藤预备的,哦,单这设想就让我兴奋得晕眩。哪一天,在云蒸霞蔚的姿色瀑布里,费劲而小心地避开花和叶子,从重围中进进出出?这是繁复嚣张,也细腻柔软的美的围城,如果这就是我的家门……
直到一辆垃圾车轰隆隆开来,我才从梦中醒来,缓慢离开。刚才一节灵魂的震荡算什么?美的飨宴吗?不是,无非是想象和幻觉。但销魂之感,叫我回味良久。
深入一点解析,这当是“至美的期待”。首先,它的美是难以抵挡的;其次,它是可以获得的。和它类似的有:孕妇为肚子中的婴儿准备衣服和尿片,农民春雨里插秧,机场出口热恋的情人即将见面,母亲开始为孩子编织毛衣,祖父蹲在地上,迎接一路笑着一路奔跑而来的孙女。
人间有的是被现实碰得粉碎的“期望”,可以说,多数的远程愿景,都是风水先生的“铁口”,不可能全部兑现,乃至结果相反。雄辩的事实就是我自己与我们这一代。
数月前,我参加了毕业50周年的同学聚会,见到了众多年近七旬的老同学。从前,20岁的高中毕业生们,何等雄姿英发,而今临近“结账”,给人生交出一张“过得去”的答卷的,占多少比例?我的一位初中同学姓赵,初二那年和我最要好。一天,他又是无奈又是得意地悄悄对我说:“天啊,我将来是当皇帝的,这么多宫娥皇妃,怎么对付啊?”50多年过去,他当了40年小学教师后退休,因中风而带上第三条腿。我想,即便他“果然”成了皇帝,也是毫无霸气的。
那么,值得留恋的,无非是“期望”本身,如果它还带着淋漓元气的话。对了,这就是界限。去年,我挖开门前茶树的枯根时,只有惋惜和沮丧。如今,我忙于为期望中的“紫藤”搭架。第一桩,是在阳台上备下喂食器,以款待不时落在栏杆上栖息的鹧鸪,门左侧的花圃中,也已挖好了树坑。不管栽不栽紫藤,我先一天天注入期望的“春气”。将来,也许栽下的会是葡萄苗,若然,将同时打造酿酒用的橡木桶。
原文刊登于2017年3月11日北京晚报 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