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三影
文/刘荒田
【加州】
《侨报》副刊，2009年5月19日
1.“押韵”狂人
午后的N线电车，人不少，很静。可惜开到下城最后一站，宁静便被破坏掉——上来一位白人男子，30来岁，头发收拾得颇整齐，后颈部的发脚呈一字形，腮部刮得铁青，一身休闲服，相当潇洒。他在过道上来回走着，大声说话。
“我作了25首歌，首首都是我的错？”“凭什么天气这么好，我的心情这么糟？你就会说疯话，也不看看老子盯着你为啥？”不必细加品味，也晓得 他是押韵狂，英语句子最后一个音节，他都予以强调，暗示着：喂，这是韵脚！他最爱重复的是25首歌，该是他作词的“饶舌体”吧？“天体今天突然崩塌，为什 么人啊人啊还在喝茶？我今天吃了三片烤面包一根德国香肠，你就骂我是死猪不干事光顾吃——不不，错了，不干事光顾逛。”
他在自我纠正，非要把韵押上。这种痴迷于韵脚的歌词作者或者诗人，如果挨枪，恐怕也是要子弹押韵的。如果他上台作报告，肯定要念韵文。我想站 起来对他提议：“押韵要讲究顿挫，故意让一句不押韵，全首才格外洋洋洒洒。”忽然想到，他的脑子有贵恙，何况英文的押韵，有抑扬格、扬压格、抑抑扬扬格等 多种，而这汉子并不注重头韵，只在乎尾韵（Rhyme）的响亮。看到他因说不准或凑不起韵脚而搔首抓腮，我笑了，随即抿嘴，怕他看到过来算账。
电车开出隧道，进入日落区地界。一位牛仔装束的中年白人提着简易行李上了车。屁股还没沾上座椅就骂开了：“闭上你的鸟嘴！吵什么！”押韵狂人愤怒反击，只差没动手。好在司机从前面的车厢走来，又是吓又是哄，押韵狂人骂骂咧咧地下车去，战事才落了幕。
2.持杖而舞
午间，风和温度都恰到好处的旧金山纳山公园。上好阳光制造美好节日，园里尽是享受自然的人。一对情侣平卧在草地上的温柔乡里，以省得不能再省的布料，尽最大可能地让太阳烤成三分熟的龙虾。
我从人群中穿过。喷泉的水花被蓝天衬托成哗啦啦地笑的翠玉，不经意地洒在池子外。有人在高声叫：“向右，对了，再向右！”发号令的，是位欧洲 口音的中年男子，赤着上身，坐在喷泉附近的长椅上，声音带着炫耀的得意和施惠于人的优越感。我寻声看去，是一个高个子白人，正在一排长椅上摸索。我再细 看，是盲人，他正在根据指令去寻找属于他的白杖。折叠式白杖，是盲人的专利品，过马路必不可少的凭借。“再过一点，摸到一件夹克没？前襟上有个徽章的？那 是我的，从夹克再过去一英尺，就是你的白杖。”盲人把白杖拿到手，向欧洲佬说声感谢，却没马上离开。他挺直高大的身躯，挥动白杖，做起只有他自己才叫得出 名堂的体操来。盲人的上身裸着，胸毛被阳光照成直立的草原，随身体的移动闪着微光。藏青色长裤，两道熨折和白杖一般笔直。不甘寂寞的欧洲佬在为他当拉拉队 队长，“嘿，棒极了！再来，一二三，一二三！”周围的人，都微笑地盯着盲人。看书的老人把书放在膝盖，热烈鼓掌。盲人一本正经地操练，一个段落结束，便向 发出声音的地方挥手道谢。一位和光明无缘的强者，尊贵地生活在光明中，他是太阳下的奇迹。40来岁，脸上的胡子刮得极干净，头发一丝不乱，太阳镜满称职地 掩盖住唯一的缺陷，全身上下整齐和鲜亮，竟超过在场的所有男人。多帅气、多高贵！我甚至推测，他受过良好教育，是优越的专业人士。他的魅力来自自尊，而自 尊，是来自他和大家共同的价值观：作为和命运对峙的强者，是值得尊重的。
3.偷看一张工资支票
早晨，阳光明媚。我出门跑步，才跑十来步，便在人行道上捡到一张工资支票的存根。支票的主体，已被本人拿到银行兑现或存进户口。存根只剩下存 档一用途。然而，它煽起了我窥探的热情。在尊重隐私的社会，收入是仅次于女性年龄的个人秘密，同事间、朋友间讳莫如深。可是，人都爱看被掩盖的部分。这存 根，是主人不小心遗落的，属于意外“走光”，看者无罪，顶多是私德方面稍有欠亏。
主人名“麦高”，看姓氏，该是白人或非裔，地址在马赛湖边的凡恩街。支票发放日期是去年12月31日，看样子是每两周发薪一次。读明细表，收 入为：时薪11.50元（美元，下同），干活72个小时，外加4小时加班，有薪假期16小时，工资总额为1081元。支出为：联邦税、社会安全税、医疗 税、州税、医药保险，合共280元。在旧金山，最低时薪已超过8元，这一位的收入属于中下层。每月工资2000多块，到手前已扣去超过20%的税金和其 他，实收部分再扣去房租1000块，粗算一下，这位打工仔的用度够紧巴，如果有女朋友，情人节送玫瑰花，怕只买得起一支。我边小跑边想象：一位青年白人， 高瘦、矫健，留着山羊胡子，背着背囊，匆匆走下巴士，转车赶到临近的大学去上课。至于他的职业，是小公司的送货员，比萨店的伙计，书店的售货员，还是花店 的师傅？走过散发嫩草腥气的街角，我又自问：这位每小时拿11.50元的普通人，快乐吗？然而，快乐指标是无法量化的。即使他自己，也难以作答。可是，我 为他庆幸，他自食其力，凭微薄的收入也俯仰不亏，他可以在有限的范围内安排人生。其他的，通过开拓心灵来博取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