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在门前马路边看到一片奇特的叶子,居然如人脸一般,长着一双“眼睛”——褐色的叶面上,两个黄色的椭圆形。我弯腰捡起。是梧桐叶,辞枝已久,色泽暗哑。
眼下是初春,市政广场上大片的梧桐林枝条裸露,绿意尚未冒出。想起青年郑愁予的半句诗:“忍不住的春天”,但梧桐还在“忍住”。当然也有“忍不住”的——昨天路过市场街,一排梧桐步调整齐地坚持不绿,唯独排头的一棵憋不住,顶部抽出绿芽。这么说来,手中的梧桐叶,该是去年凋谢的,从哪里飘来,“移民史”有多长,只有风知道。
常言道“一叶知秋”,“知”的主体是人,但这片配上“眼睛”的叶子,具备了“看”的资格。如果在凋落之前“看”,近处有同根的叶子、枝干,筑巢的小鸟;远处有云、阳光、彩虹、地上的万物。鉴于方圆数百米内无梧桐,它的母枝在何处?
如果在下城中心的联合广场一带,巷子两旁有的是梧桐树,那里如果是它的“原址”,那么“看”过什么呢?以星期天上午为例,以锁链横过阻止车辆通过的巷子内,专卖摄影作品的摊子刚刚开张,一张张镶框的独具匠心之作——意大利小镇色彩波澜,七拐八弯的巷子,公园紫藤棚子下一张木制长椅四周,石板地上红得惊心的层层枫叶,与倒影合成一个椭圆的岸边村庄——收款台空落落的,主人不在。时值盛夏,梧桐叶片片丰腴。旁边,一位大肚子把吊带裤襻带腆成大弧的男高音,以录音机伴奏,高唱意大利名曲《妈妈》。最高音处,叶子应声飘落。如果落叶之中有它,便成就了最有诗意的互动。歌唱家唱罢,向人行道上唯一的听众——络腮胡的流浪汉走近,索取廉价的赞美,再走到靠近马路旁,艰难竭蹶地弯腰,捡起小费罐里的两张纸币。这场面叶子看不到,因为被栅栏遮挡了视线。
倘若叶子躺在地上,视野便发生变化。仰视,只有或蓝或灰的天,树和屋子的影子,疾步而过的狗儿,自行车轮子。蚂蚁和云影慢吞吞地从它身上爬过。
树叶进化为有视觉之物,可是石破天惊的事件。所谓“一叶一天国”,这“天国”乃是叶子的灵魂。自身枯荣,风雨阴晴,四季嬗递,露注的凝聚和消失,看够了,情动了,便以薄得不能再薄的唇来咏叹。人间多了这么多“眼睛”,岂能不热闹,不多事?窗前如果有梧桐,室内的人怕不怕被偷窥?要不要常常拉上帘子?而秋夜梧桐,雨里摇落,使得无数“眼睛”如流星般划过。许多年前我写诗,将平卧于地的梧桐叶喻为秋心,“心”加上“眼”,梧桐这永恒的意象多了几重寄托?
我小心地把梧桐叶放在手心,一双“眼睛”与我对视。我要搞清楚,这“眼睛”是不是天生的?若然,是个案还是有普遍性?如果叶皆如此,那么,为何过去没看到?我可是常常捡起落叶,端详它锯齿般的边缘和太多跌宕所造成的色地的。
我摸了摸,“眼睛”的线条微凸,可见不是刻上去的;再摸,有粉状物散开,眼睛不复成型。我迟疑片刻,断定这弧线是由泥沙组成的。一连两个星期的雨,使这片栖息在边沿低洼处的叶子沾上泥沙,雨水冲刷,叶子上大部分泥沙离开,但靠近叶脉的残余,顺着纹路凝成圆弧——又一次天作之合!
按我本意,叶子“长眼”最好是自然状态,以便安放我无聊的假设。当然和泥沙合作也无伤大雅,只要不是人画的就好,怕就怕它是小学生手工课的作业。毕竟自然界的骗局比人间的好。
我用手指头往弧线上擦擦,泥沙脱落,“眼睛”遁形。中国古人,有浪漫的“红叶题诗”,如今该轮到泥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