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上天,世上最疼我的人还在
当我们得知消息赶到下城医院的急诊室时,最初步的急救措施已经完成,奶奶全身连接满管子躺在病床上,处于半昏迷状态。叫她,只见她眼皮有些许颤动,眼睛尽力也没能睁开一条细缝,这是她能做的最大反应。握她的手,感觉不到得她有力回握。嘴唇似乎想动,但根本没张开,说不出话。躺在病床上的奶奶,头发灰白凌乱,脸庞浮肿,因为没戴假牙套,嘴腮无力地塌撇着,比平时已经衰老的容颜又衰老憔悴多了几分。除了听旁边的各种医疗仪器发出单调机械的声音,和奶奶喉咙被痰堵塞时偶尔发出的恐怖咕噜声,我束手无策无能为力。“以前乡下的李金头临去世前也是这样严重咳痰抽气,医生来了一看说没救了,药没开针也没打说不必浪费,拖延两天后李金头就走了。”爸爸回忆起他见过的临终情形。我望着几乎毫无意识的奶奶,一阵悲凉恐慌涌上心头:难道奶奶就要走了吗?难道我们就要永远失去她了吗? 奶奶今年已经90岁高龄,以前一直坚持锻炼身体,小心饮食,自我料理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她保持身体健康是不想让后辈担心,不想给我们添麻烦。除了比如下大雪等恶劣的天气,奶奶每天早起去哥伦比亚公园参加晨运,每天傍晚又绕着公园散步几圈,太热气容易上火的东西绝不进口,也尽量自己料理做饭洗衣服等家务保持手脚头脑灵活,自觉自律比家里任何一个后辈都做得好。奶奶以前一直身体健康,除了血压稍微有点高,其他老年人常有的慢性疾病她一样都没有,连风湿骨痛都没有,真是她自己和我们后辈的福气。 但衰老是人敌不过岁月的必经之路,当衰老来袭,就兵败如山倒,节节败退。近两年眼见着奶奶逐渐衰弱了很多,首先是腿脚变得不灵活了。奶奶住在唐人街一个公寓的二楼,腿脚不方便后上楼就有点困难了。有见及此,我提议她搬到布鲁克林和我们一起住,但老人家怕搬家后生活不习惯,她在唐人街住所的隔壁就是老人中心和哥伦布公园,随时都有其他老人家一起消遣一起活动。医生诊所和药房也可步行就到,想吃什么下楼就可以买到,一切都很方便。当然老人家也可能有其他顾虑,她住唐人街的公寓每月房租只是几百元,而我家一楼的房租是一千多元,她不想我们有经济方面的损失,又加上护理公司给她的家庭护理员的工作时间加到了每天10小时,我姑妈也是住在她附近可以方便照顾,搬家的事就暂时放下了。 谁知我们担心的事果然很快就发生了, 一天早上护理员来时发现我奶奶不省人事倒在床前,她不幸中风了! 当奶奶从急诊室被转送到加护病房时,主治医生说我奶奶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时期,询问我们如果到病危时,要不要采取急救措施。这个问题我们有答案,奶奶早就有交代,而且提醒过我们无数次:病危时她不想做任何急救措施,不想身体受额外的摧残,只求安安静静、舒舒服服地离开。当我们回答医生说不急救时,医生反而反问我们,真的不做任何急救吗?或许一点点急救措施能挽回你奶奶的生命呢,只要你们有这个意愿,医生肯定尽力配合挽救。老天!医生如此一说,我们反倒犹豫了,是呀,如果一点点急救措施就能挽回奶奶的生命,继续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如果我们轻易放弃,那是不是太大意太可惜、太不孝太残忍了呢?但如果我们允许医生急救,让奶奶受了一大轮折磨摧残的措施之后,还是无可避免地离开,那我们不是违背了奶奶的意愿,让她在人生最后的阶段忍受无端的肉体折磨和痛苦,那我们不是更不孝更残忍吗?到底哪些急救措施是必要的?哪些是不必要的?如何界定?我们对一些医疗专门术语都搞不清楚,如何选择?如何决定呢?因为奶奶早有交代,我一直觉得不急救是一个很容易的决定,但到了真正要面对这个生离死别的选择时,才知道是如此困难,犹豫不决。爸爸说你们英文好一点,你们决定吧,把决定权交给了我和弟弟妹妹;你是儿子,还是你做决定吧,我们把决定权又退回了给爸爸。医生见我们犹豫不决,告诉我们可以再商量讨论一下,不必马上做决定。 我们和医生在讨论急救的事情期间,见到奶奶似乎想要开口说话,手抬起来在空中,晃动。但我们询问她时,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喃喃发出一些模糊的声音。给她笔,用文件夹夹一张白纸,竖起来贴着她的手让她写字,但她的手根本无力控制,只能画出一些凌乱的线条。我们见她无法说无法写就想着让她放弃好了,但她手还是坚持竖着,晃动,嘴里还是呢喃发出声响,分明是想和我们交流什么。我突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一字一顿慢慢对她说:“我们知道啦,让医生不做急救,会让你自然平安舒舒服服地走。”怕奶奶听不到,我连说了两三遍。奶奶原来举起的手放下了,嘴里不再发出声音,整个人安静下来。后来我们和医生讲,凡是不能让我奶奶的健康有好转,而是勉强延续她的死亡过程的急救不做,凡是需要破坏她的身体,比如在她躯体开洞插维生管道,让她承受更大痛苦的急救不做,因为这是奶奶自己的意愿。 很幸运,奶奶很快度过了危险期,由加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健康也逐渐恢复:她能讲话了,由最初的口齿含糊,我们需要很费力去听到越来越清晰;能吃了,由流体食物到固体食物;能坐能走了,从需要人搀扶到自己行走。全家人透了一口气,奶奶在鬼门关前绕了个U turn,又回来了。在医院治疗了约一个星期后,奶奶被转入了一间康复疗养院。 疗养院离我家算近,即使走路半个小时就到。我爸妈每天两次去看她陪她,家族里年轻的一辈一有空也带了儿女去探望她。 虽然疗养院里有专业医护人员,照顾得也算尽心尽力, 但我总觉得奶奶在那住得不开心,胃口并不好。这也难怪,疗养院毕竟不是家里,有各种规则要遵守,很多时候需要病人集体行动,方便工作人员统一看顾照料,哪比得上在家行动自由惬意。在疗养院面对的都是死气沉沉的病人,心情如何会好?氛围和气味都让人感觉舒服。即使是去探望奶奶时逗留很短一段时间,我也觉得不舒服,我奶奶住在里面几个月,她又怎么会开心呢? 关于养老问题,我自己早就打定了主意是绝对不可能依靠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小孩的,努力工作多存退休金,到老了给自己找间好点的老人公寓和养老院最实际最靠谱。但对我家满是中国传统思想的长辈,我却是不忍心把他们随便扔给老人院,如果有能力,就尽可能让他们在家里养老。我奶奶住在疗养院时,因心情不大好,对那些康复活动只是勉强为之,但在医生评估她是否合格可以离开疗养院回家住时,她像个孩子逞强似的把各项测试运动都超标准完成,可见她住疗养院都住怕了,归心似箭呀! 在奶奶六个(外)孙子女当中,她最疼爱的是我,我也一直和她最亲密。考虑到奶奶身体更衰弱后可能需要坐轮椅出入,我提出她到我家来住,因为我家一楼与地面平齐,即使是坐轮椅也可以自由方面出入,而我父母和弟弟家进出是要上下楼梯的,没那么方便。我希望奶奶即使身体条件变差了,也可以经常出去散步,周围转转,去公园看人看风景,而不是被关在家里面对四堵墙。 在我未婚单身时,因为就在唐人街工作,每个星期有几天下班后我都可以去探望奶奶,陪她聊天,带她出去吃饭。但结婚有小孩后,即使有时约定了去看她,也因为临时加班或有急事赶回家里而不能成行。她住在疗养院时,我有时下班后要先赶去幼儿园接了女儿放学,然后带着女儿乘地铁去疗养院看她。陪了她十来分钟,她见我带着小孩,知道我忙,即使她寂寞需要人陪,也很快挥手赶我走,不让我久留。每次拉着女儿的手离开,我都心酸想落泪,恨不得自己可以分身有术,既可以专心做好工作,照顾好家庭孩子,又有时间来陪伴和照顾奶奶。 奶奶搬到我家一楼住后,有24小时的护理员照料她的饮食起居(这要感谢纽约州政府,听说别的州没有这么好的老人福利),我父母住在隔街,走2分钟就到我家,任何时候都可以过来看望奶奶。奶奶醒得早,我有时上班前可以先问过她早安才出门,下班后随时可以跟她在一起,聊天。有时我做了特别的菜式或周末做了早餐,我分给她一份让她可以尝试不同口味。有时傍晚,我们坐在后院休息乘凉,奶奶看着我的两个小孩玩耍追逐,欢笑嬉戏,脸上不由自主露出慈爱的笑容。 奶奶健康恢复得很好,现在能吃能喝能说能走,而且是和我们住在一起,心情愉快。感谢天赐的福分,没把奶奶带走,让奶奶还能健康地活着,感受四代同堂的欢愉,让我们后辈还有机会继续为她尽孝。我真希望岁月静好,安稳长留。 [ 此帖被犀利姐在2017-10-10 09:58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