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换头”
Original 2017-12-16 刘荒田 北晚知味
登上29路巴士，往老人专座落座的那一刻，我就注意到坐在对面的两位老人。一男一女，都在八十岁以上。女的浓妆，衣服明艳而得体，一个劲儿地笑，两片比早晨盛开的玫瑰还要红的嘴唇坚持张开；男的高瘦，穿着随便，胜在嗓门大，说起话来车厢嗡嗡作响。我本来要设想五十年前他们的俊美模样，可和女士一起，被老绅士的口才吸引住了。
从场面推知，他们已谈了好一阵儿，老绅士该已玩儿了不少幽默，让女士乐不可支。绅士的英语略带些微欧洲口音，极文雅流畅，移民美国的年资应该在半个世纪以上。他欲罢不能，开讲一个新的，全车人都在听。
“20多年前，我老爸去世了。我在葬礼举行前走进殡仪馆，看老爸化装过的遗容。我对殡仪馆的经理说：‘你们干得很好，我很满意，就一样，不知能不能帮忙？’经理恭恭敬敬地回答：‘尽管吩咐。’我说：‘我爸爸生前凡是在体面的场合，总会穿燕尾服，里头（是）胸前带褶裥的白衬衫，系上丝绸做的蝴蝶结。可惜家里的太旧，拿不出手。贵馆能不能弄一套？我付钱就是。’经理答应去找，让我等。过了一会儿他从仓库里出来，对我说：‘遗憾，是有一套，但尺码太小，根本穿不进去。’我表示理解，失望离开。过了两个小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殡仪馆经理打来的。他说找到了，快来看。我走进去，看棺材里老爸的衣服果然换了。我连声道谢，问经理从哪里弄到的？他贴着我的耳朵说：‘刚刚进来一个，衣服和你要求的一模一样，尺码正合适。’我问：‘你就把人家的衣服换了？’他说不，请保密，把头换了。”
老绅士庄严地说完，并不笑。女士差点笑岔了气，指着他说：“你编的。”他骄傲地仰起头。周围响起嗤嗤的笑，我也大笑。车到林肯路站，女士下车，临走时说：“真想陪你多坐几站，我今天听到了最好的笑话，谢谢！”
“下一站是保亚街。”车厢里响起电子报站声。老绅士兀地一惊，往驾驶员方向探头，说：“我可能搭反了方向。”驾驶员问：“您要去哪里？”他说：“我也记不清。”“那您要不要下车，去另外一边坐车往回走？”他没马上回答，站在过道处迟疑。驾驶员在站旁把巴士停下，让他好好想。一位中年白人女士走过来，耐心地启发他。他说了几个地名，随后又否定了。好脾气的驾驶员报了往下几个站名，当老绅士听到“格利大道”，兴奋地把拐杖顿了顿，说：“对，想起来了，就是格利大道！”
在白人女士的劝说下，老绅士坐回原座位，巴士开动。他舒坦地往后靠，对我说：“我老爸早就教我，千万不要变老，你看……”我点头，想了想，对他说：“不变老，不是没有可能。”他坐直身子，盯着我。我说：“您刚才不是说过吗？”我做了一个“砍头”的姿势。他领会了，狡狯地微笑：“好办法，只是，跟谁换呢？”我说：“我的太老，别打我的主意。”相对大笑。格利大道站到了，他蹒跚下车。我想，这位老先生记忆和走路的能力都不怎么样，能量全挪去说笑话了。
后来我下车，去凯撒医院注射流感疫苗。年轻的非洲裔护士按操作规程问我过去打针有无过敏反应，我说没有。她又问我有没有过食物过敏，比如炒鸡蛋。我说：“那倒没有，但我对米饭过敏。”她和她的助手疑惑地看着我，从我顽皮的微笑中看出是玩笑，笑成一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