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小，但值得记载：2016年2月初，信箱出现一封来自王鼎钧先生的群发邮件，题目是：请指教。打开，一个图文辉映的精美文档，制作者王风扬，以多幅彩照配王鼎钧先生的名篇《唯爱为大》全文。我以电邮发信致谢，并道及：“此文我读了无数次，收入它的《风雨阴晴》就在床头几上。想起余光中早年的诗句：‘枕头下孵一窝武侠小说’。我的枕畔，是您的风雨人生以及情怀。”
次日，即2月6日（农历12月29日），鼎公回了电邮，开头是：
说着说着年来了。
说着说着年过去了！
王鼎钧先生年逾90，乃当今海外华文文坛“散文第一家”，从前在台湾还被称为“制作格言的汉子”，作品中警句之多，少人能出其右。这两句粗看平常，琢磨下去滋味无穷。
也是从王鼎钧先生著作读到的，如欲从语言的大海里捞出一既适用于胜者、得意者，也适用于败者、沮丧者的短句，且看这一句：一切都会过去。
“年来了”，说的是当下——明天是除夕。中国人家门前贴春联，吃团年饭，守岁，逛花市，看春晚。童年记忆里有噼噼啪啪的鞭炮。年初一，儿时领红包，成年发红包。一早上街，逢人说吉庆话。看舞狮，拜年。这些年的新花样是拜年电子化，从电邮到微信。闹哄哄，兴高采烈，应酬，祝福，海吃豪饮，看热闹，走亲戚——就这样，“年过去了”。
鼎公和我，已分别过了90个和60多个“年”，托庇于人间和平，后半生的“年”大抵如是，幸好如是，平安过来。“来了”含着孩子气的渴盼，待打开的利是封一般的悬念，和对春天的期许。“过去了”带着解脱的轻松，“好景不长”的依恋，以及“且由它去”的豁达。局限于任一事件，“来了”是前奏，“过去了”是尾声，概莫能外。中间部分，就是主轴、高潮、核心。走马灯一般，演戏一般，蜗牛爬行或烟花升空一般。这就是纷纭万状的人寰。
如果说，“来了”和“过去了”的主体是所有参与者，那么，“说着说着”的是谁？当然可以是任何个人。但我乐意将这角色分配给记录者和言说者，比如写作人。
这样“说着”：“公瑾当年，小乔出嫁了，羽扇纶巾”的“谈笑间”；“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白发渔樵江渚上”；“何当共剪西窗烛”的绵长，“一灯长记对床时”的知心，“卷帘梳洗向黄河”的激越；即便独处，也可以“说”，从“举杯邀明月”的通脱，“念天地之悠悠”的悲凉，到“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失语。
岁月在“说”中流动，“说”是逝水的涛声；人生在“说”中沉浮，“说”是定格和裁判。人心浑浊，“说”加入明矾。历史染满生民血泪，“说”加入对后来者的警诫。未来满载变数，“说”把“过去”化为路旁警示。豪杰在“说”中现原形，谎言在“说”中水落石出。
上面提到的《唯爱为大》一文，它的主题：“有信有望有爱，其中最大最要紧的是有爱”，便是“说”的核心。我的床头书之一——王鼎钧先生散文选集《风雨阴晴》载入此文，我每天临睡必读。且看：“我想，不能仅仅说，人活着就是成就。应该进一步说，人活着，并且能自由地述说自己的回忆，能忠于自己的记忆，才是成就”。这不就是“说”者的使命吗？
本文刊于2017年2月19日解放日报朝花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