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思
刘荒田
一
雨不是好东西，如果你是奋斗飞扬的青年才俊。雨水难得引导你向前看。雨帘溟蒙，窗外清晰的，是檐溜，还有垂到百叶窗前的柠檬树。一只黄得如此老到的果子，被虫蛀掉了连蒂的一处。此外，整个世界便是白茫茫的一片，没有具象，没有界限，黏在玻璃窗上的雨滴，慢条斯理地往下溜，滑动时尽力保持其浑圆。它一似睿智高僧的脑壳，可也没对雨的“大而化之”作任何注释。雨水只诱惑你往后看，反思，反思。它难得促你行动。它不是汽油，专加给往下一站赶的车子。它只使你静止，徘徊，使你忽略明天的计划，而专注于脚的冷暖。你到处翻，要把那对从老家买的羊毛拖鞋找出来，你喜欢那种又柔软又平滑的质感。而雨，如果伸手到窗外去，试图掬上一把——你会失望，一如你无法攫到囫囵的往昔、现实和未来，充其量，只逮到光够浸没掌心的几滴，而且，缩手回来时，又泼出一半。将就将就吧，世界之大，你能掌握的，有多少？
雨更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你不是青年才俊。青年，还可以指望揩雨的油，可以打赤脚，到洪涝的河里去捞一些外快，上游漂来的盆啦，木板啦，门啦瓮啦，好运气的话，能勾到一两根梁木，那是从雨的发源地来的。可是，你的胳膊，肌肉松垮垮的，你的脑筋活泛不起来，闹不好，你在雨的围困中，只可能想到崩溃。你抓不住的命运，是和胳膊一般松垮垮的河堤，雨紧一阵它往下掉土，雨松一阵也往下掉土，掉到差不多了，就呼溜一下子塌了，没了。
二
我在雨里开车。雨刷是唯一忙碌着的玩意儿。在车前车后划下的规则的扇面，都被雨涂改，淹没。雨拨是徒劳的，雨如果不停，拨雨器再殷勤，仍旧还原为溟蒙。
我安于溟蒙，安于孤绝。我闭眼，听任思绪没入黑暗。是啊，黑暗，是比雨更加适宜咀嚼自己的氛围。雨仅仅给你关于黑暗的暗示，真的黑暗，却没有领略过。光明，明亮，仅仅是人生的一角，生命在晨曦铺洒的大海上，深深地埋进混茫的冰山。
也是一个雨天，也在今年。我在老家，走进一道青砖的深巷，石板上飘荡着绵长的雨丝，积水一汪汪地，在水沟旁边，显出罕有的光亮来。屋檐下挂着的雨，教人想起老祖母在老灶烧禾秆时，那种暖得教人窒息的烟味，我跨过一条湿润的门槛。
一个女人欣喜地把躺在病床上的丈夫扶到厅堂，让他坐在门厢间的木躺椅上。这位中年人，我当知青时的好朋友，几个月前因为脑部血管栓塞，开颅做了九个小时的手术，落下瞎眼的后遗症。他坐在我的面前，一顶破毡帽拉得很低，把额和眼睑都遮严了。他在小学当了近二十年的教师，新近才获升迁，当上一所中学的教导主任，刚赴任就遭这样的打击，趴下去了。从医院回到家，他在房间里摸索，要找一把剪刀，要么一根绳子，把自己漆黑的生命结束掉，妻子把他手头寻短见的工具拼命抢走，抱着他大哭。住在省城的两个哥哥赶来，劝了一天一夜，他才冷静下来。他喃喃地向我说，黑暗这么绝对，这么巨大，从前断断想不到啊！小时候，半夜惊醒，被浓稠的黑夜吓倒了，钻进被窝不敢出来。可是，天井上头好歹有星光，而今的黑暗，把他埋在地底下，任他怎么挣扎，都扒不开禾杆般细的缺口，让光漏进来。死不可怕，黑暗却太恐怖了，没有任何出路，没有任何启示。我静静地倾听，他灰黄的脸并没有朝向我，只仰向天空，两手前伸，慌乱地舞动，一匹苍蝇嗡地飞过。我想告诉他一些残障人奋斗的故事，却说不出口，我没有那么充足的底气，去教训一个被黑暗完全地吞没的人。我惭愧，自己那丁点儿聪明，连对付光明中的生命都左右支拙，何况那无边无际，把空间和时间一并抹掉的黑暗？我握住他冰冷的手，彼此久久无言。木栊上方，春节前已经挂上一束贺岁蒜菜的铁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积聚起一滴肥大的雨点，颤巍巍地悬着，忍不住了，嗒一声摔下来，在花岗岩石板上，那般响亮，我一惊，把手抽出来，莫名其妙地说：“草该发芽了呢！”他的脸，在刹那间泛出红色，说：“紫云英也是。”
三
雨线，比任何路径更长。
我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旋收音机的旋钮，寻找一个声音。音波被我旋得嘎嘎怪叫，好像一个巨人在车顶上豪饮雨水。广告旋过去，摇滚乐旋过去，新闻与脱口秀，布道与辩论，天气与财经专家对股票熊市的分析，统统旋过去。女人细软如雨的声音，把我旋转的手截停。
一个名叫《心灵热线》的节目，女人是一位Psychic——灵媒、巫师、神棍、关亡人、先觉者、预言家、星相家、算命者，随你称呼她什么。她这样教导人生战场中的败北者和得意者：拣上七颗小小的鹅卵石，攥在掌心，反复地对着手掌说，这就是我生命之中全部的负面元素：肮脏、黑暗、虚弱、妄想、阴谋、妒忌、仇恨，然后，你到海滨去，把鹅卵石远远地抛进大海。顷刻间，你的心变得干净、宽敞、柔软。
她这样吩咐一位乳癌患者：每天早上倒一杯脱脂牛奶，对着杯子说：“我没有癌症。我没有癌症。”记住，不要说“癌症离开我。”因为句子开头的字最重要，你以“癌症”这个词开头，你记住的只有“癌症”；“我没有癌症”这句话，强调的却是“没有”，然后，去把牛奶倒掉。这样，就能驱逐它。
一位白领女士向灵媒诉苦，前几天被公司辞退了，她不知道理由，那天早上上班，看到自己的办公桌，被一个小伙子占据，才知道自己要走路。那小伙子是电脑专家，她比不过，可是，看他那份臭得意，气憋得不行。灵媒听着，没加评论。最后，建议她，回去好好休息，记住，即便找到新工作，也要到5月15号以后才去上班。人家要你马上去报到，千万别答应。
“爱每一天吧！即便是倒霉的雨天。记住，生命，不是匆匆忙忙地赶向一个目的地；生命，无非一个个日程，过好每一个日子，你就于心无愧。”灵媒细声柔气地祝福每一位听众。
雨还在下，它自有的意志和逻辑，不因为谁喜爱就下个不亦乐乎；不因谁厌恶就嘎然而止。祈求雨和祈求晴，都与它无关。
生命还在进行，它被时间和空间的交叉，固定在坐标的一点上。无量数的“这一点”，就是无量数的“日程”，它们连成的曲线，就是生命的全貌。雨，也是无量数的点，下在我的发上、额上、衣服上。它成了热汗冷汗，喜或悲的泪，台上的唾沫星子，台下的清凉饮料。伞上雨声，是人和永恒之间永无结论的辩论。
车前窗子，雨水黏在刮雨器上。人写了多少“听雨”的诗篇，轮到雨来听人了。
哪位美国政客说的呢——雨淋在“公平”上，也淋在“不公平”上；不过，还是“公平”挨雨淋得多些，因为“不公平”偷走了“公平”的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