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轮胎记
2017-03-19 刘荒田
昨天和一位以思辨见长的纽约作家在电话里聊天，他批评某某作家，什么都写一通：搬家啦，上超市啦，找人上门喷杀虫药啦，剪草啦，“穷极无聊”，颇教我惴惴，这位比我年轻10多岁但让我佩服了10多年的同行，议论自然在理。问题是，人生主要地，是由这样那样的“记”连缀而成的——吃饭记、上学记、生孩子记、约会记；游记、日记；伟人有蒙难记、征略记、授勋记；强人有历险记、兼并记、谒见记；庸人有发昏记，笨人有上当记。如果说区别，这些“记”是散文，而不是飘逸的诗。看，前天我到轮胎公司跑了一趟，便要作狗屁“换胎记”了，不是现找倒霉吗？好在，活人不用给尿憋死，不写换胎的作业流程，转而写遇到的人，多了客观，少了流水账，看能不能少挨朋友的骂。
我把老爷车开进“光卖胎”（TiresOnly）公司的停车场，纯然为了它的“纯粹”。凡事讲专业的社会，纯粹就是精通。我的一位比我大三岁因理想主义以及学问文采教我佩服了20多年的朋友，去年在台湾思量组建一个向全球手机提供全方位全天候中文新闻的传媒王国，他精心构思的广告专用语就是：“News，Nothingbut news（单是新闻，除此无他）”，着眼也在“纯一不杂”。当然，利弊相生，单凡专业，顾客在价钱上难得讨到大便宜。
况且，我此行之前没有作过任何比价。按照一般人的习惯，但凡买大件头，必须先以向朋友或专家咨询，上网、看报、打电话和查阅减价券等方式，把价钱的底子摸清楚。可是我懒得费脑筋，以为进仓储式超市Costco的换胎部，那是集“专业”与“便宜”于一身的大企业，最是省事。刚才去了一趟，问问价钱，最便宜的也要300多块，掉头离开，然后，到这里来了。
明知道要吃亏，进门时心已怯着，不料遇上的偏是厉害角色。柜台后只一位年约60岁的胖子，一口标准英语，一个老顶着身前柜台的大肚子。看肤色和长相，是犹太人。他从低低地架在鼻梁上的细边眼镜上方，以品味古玩的目光打量我，那城府深藏的模样，让我想起刚刚看过的电影——由莎剧改编成的《威尼斯商人》，这店员在剧里头担任个配角，应相当地胜任愉快。我道过来意，他就让我带他去停车场，他在我的老爷车旁边绕了半圈，再回到柜台来，把车型、年份、顾客姓名、地址等资料输入电脑。然后，貌似天真地问一句：“阁下想买哪个牌子，哪个价位的轮胎？”我搔了搔头，说：“随便。”他的眉毛扬了扬，晓得我是既不懂车子又不谙行情的冤大头。我猜出，他的下一步是“宰”，连忙郑重声明：车子已有18年资历，我没把它送去废车场已是相当仁慈——或叫十分节俭，又或叫十二分寒酸，我绝不想在上面多费钱。这是实话，要不是前些天拐弯时不小心，撞上石栏，把右前方的轮胎碰得开了花，我会“将就”到地老天荒。他说，好的，马上打印出一张价目表。我一看，每台轮胎39块，总共要240多块。我说不要，指了指门外工场檐下的横额：“米其轮全天候轮胎每台17.5元”。问：“这种怎么样？”他大智若愚地说：“这个，这个，缺了货。”我算厚道，没逼问一句：“没货还挂在那里干吗？”
店员由此知道我是另一类呆子：不肯多花钱，宁愿要劣货。他说，好，我换一种。第二张估价单摊在我的鼻尖下：每台轮胎的价钱降了5块，总数在200多一点。我仍旧摇摇头，说还是太贵。他也摇摇头，说，最便宜的就是这一种。我只好答应。他便在键盘上敲进资料。就这时刻，我看出这“店员”就是老板，一辈子干这行当，其火候，单从接听电话便晓得。小店小本钱，人手少，没能力聘请接线生，柜台职员得同时对付催魂般的电话铃和眼前的顾客。我阅人多矣，所进过的小店，极少把二者都应付得圆通的。要么怠慢电话，要么忽略顾客。柜台前的顾客是业已或者差不多到手的“鱼”，至于电话，要么比价，要么问型号，乃至地址，“鱼”还在大海里。胖子在给我开单时，来了两通电话，他的处理并不同。第一次，铃声响到第三下，他接了，说：“请你稍候。”并按下“等候键”，为的是专心给我提供服务。他深谙顾客心理，你在电话热情待客，眼前的客人，若被冷落多时，会不憋气吗？待到把资料全输入电脑，该问的都问了，他才接听电话，果然，是问福特95年的越野车用的轮胎的，胖子报上“好年华”牌的一个型号，人家就挂了。第二次，铃响两下，他接了，是打听价钱的，胖子谦恭地、要言不烦地把价钱报上，对方又问保用期、保修范围、具体而微。胖子一点也没显出不耐烦来。一来一往，用了三分钟，我看着他身后咔嚓作响的打印机，才悟出，他是在打印单据的间隙完成这一作业的，哪样都没耽误。
下一步，是等。胖子告诉我，45分钟就行了。这时，另外一位店员吃完午饭，也来值班。好像约齐了似的，客人忽然多起来。柜台前排了小小的队。我坐在柜台一侧的塑料椅子上，架起老花镜，翻开带来的中文杂志。没心思读，兴趣仍旧在两位店员上。看刚刚来到的那位，肤色和长相都像胖子，肚皮也顶着柜台，但年轻些，估计两人要么是兄弟；要么是父子，如果老胖子在高中时和同班女生谈恋爱，导致珠胎暗结的话。老胖子随顾客到停车场去，小胖子坐镇，柜台前站着的白人女士，50来岁，不但是“回头客”，而且门槛特精，死抠价钱。小胖子左一个优惠，右一个选择，把女士侍候得无微不至。我直后悔没上网查查价钱，捏上底牌，若然，商户再刁也不敢过分糊弄，这不，差别待遇就在眼前。
20分钟后，我的车子被一位拉丁裔小伙子开进工场。我无心看杂志，到车间外面去。外行看热闹，我这外行却还想趁轮胎从轴上卸下，能看清刹车器，问问修理工刹车皮该换不？也幸亏我在场，小胖子来找我，不好意思地说，我要的那种轮胎脱了货，但他愿意给我另外的大优惠，总价少40块。正中下怀，我连说好。小胖子进库房提货去。拉丁小伙子埋头拿扳手旋松轮子上的螺丝，趁老板离开，小声问我：“你本来要问他们，那种轮胎能走多少英里？”“有区别吗？”“当然，里头的学问大着呢！”“我该换另外一种？”小伙子没来得及回答，小胖子推着轮胎来了。我再想，这种轮胎保用4万英里，至少要7年，到时，我这人如果还不“骑鹤西去”，也该在故国某个小区的紫荆花下安步当车，省点心吧！
小胖子趁忙过一个段落，和老胖子并排站在收款处门外的檐下抽烟，两根万宝路同时起落，火光明灭，两个旗鼓相当的肚子落在地上的影子，宛似双峰山。看两人模样，我更加肯定他们是兄弟，也就是老板和二老板。
换轮胎不消15分钟。我边看边揣摩二老板临时给我掉换货物并减价的真正动机，结论是没安坏心。为什么要骗新顾客呢？老字号是顾惜信誉的。轮胎换好，按照刚才的协议，这店免费为我检查横梁。把我的老爷车开上一个自动起落架，替我换胎的小伙子操作电脑，启动车子，拧方向盘，手续颇多，耗时比换胎多了一倍。两位老板面无表情地走过。我打定主意，如果横梁确有毛病，我让他们校正好了，前提是减价。检验结果出来：横梁歪了，这里倒没谁能作弊。不过，横梁有瑕一如人无完人一般，该是通例吧？如果“歪”的比例不高，老板干吗提供免费检查？
大胖子拿着我的检验报告，锐利的眼光从眼镜片上方射出。我说，我的底线你不是不知道，车子太破旧，要是太费钱就算了，我出30块，干不干？大老板摇头，我转过脸看刚才给我优惠的二老板，他也摇头，说：“59.99元是最优惠价。”我摆了摆手。他们知道没希望，不再纠缠。
临出门时，我对自己说，下次还该来这家“单单轮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