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俯仰独扶藜―记台山诗人程坚甫
2017-06-23 刘荒田 岭南残阳
『作者简介:刘荒田,原名刘毓华,1948年出生于台山,1980年移居美国,创作生涯始于新诗,近10年来钟情散文随笔。以一位东方他乡异客的身份对这个移民国度进行了细致的体察,细微真实地体味了文化的碰撞、冲突、滲透、交融,这也使他完成了从诗人到散文作家的转变。曾获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著有《北美洲的天空》《异国的粽子》《旧金山抒情》《唐人街的地理》共四本诗集以及三十种散文随笔集,获得四次诗歌奖,《刘荒田美国笔记》获“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首奖。』
一
洗布山在我家乡广东台山市,并没有特别之处,连闻名海内外的碉楼也没一座。却因为出了写旧体诗的程坚甫,近年渐渐为人所知。
洗布山在台城郊区。2005年11月初,秋的末尾,本该天高云淡,可是,白天被铅一般的云团遮盖,天空成了一床严严密密的雪被。太阳隔着“雪被”照着,浅淡的光线,软软的小风,带着阴骘的热度,并没有丝毫秋的萧散和干爽。
一行三人――邑中年过八旬的著名诗人陈中美先生,我,还有一位中年女士,名叫惠群,到了洗布山村口的牌楼前。牌楼髹上新漆,又堂皇又琐碎,配上歌舞升平的一对楹联,更显出土财主的本色。我眯眼四望,面对的柏油公路,成排的柠檬桉,以及老屋檐下灰头土脸的绣球花,是陌生的,但牌楼后的民俗风景是熟稔的――一个北方人模样的货郎,在石油气炉灶是制“箩底糍”,爆米花的,卖串烧牛肉的,搓棉花糖的,散布在四近禾堂的角落,各自围上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学生。妇女堆在太阳下谈天,各色衣服花花绿绿的,看了眼花。狗在无所事事地跑,叫,把巷子口的鸡群撵得咯咯乱飞,蹦出几根鸡毛。我儿时,即距今近50年前,在冬闲的晴天,这样的景致常常见到,放到“秋老虎”肆虐的今天却不伦不类。不过,在锅里用乌黑砂子炒糖醋栗子,这种从外地传入的小食档,那时倒是没有的。
洗布山,和家乡所见的其他村子一般,在外观上,和无可救药的颓败并立的,是勉为其难的华丽。肮脏颓旧的老屋,和耍花架子的新房,毫无章法地挤在一起。效法西班牙别墅的小楼,外墙批荡漆上抢眼的朱红,残忍地淹没芭蕉树萎靡的巨叶,村前横着一道道排污水的明渠,黑得发亮。和摊档相隔30公尺的一处禾堂,坐满了女性,五光十色的衣服,吱吱喳喳的,活象鸟投林,似乎在玩扑克牌。侨乡人特有的闲散,大咧咧地堆在阳光里,人的头顶隐隐冒着热汽。
因为惠群早已用电话联系好,一位中年男人在村口迎接我们。来人瘦高个子,50来岁,神情凝重,老有点心不在焉,努力打起精神和客人应酬,使场面带上例行公事的味道,但还算尽责。惠群悄悄告诉我,他叫仲平,是程坚甫的侄子。程坚甫无后,哥哥有两个儿子,仲平是长子,次子康平过继给程坚甫。康平在80年代的移民潮中去了美国,偶尔汇钱回来接济老人。
仲平把我们领进程坚甫的故居。说是故居,但不准确,诗人原先住的仅仅是青砖老屋的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属于他胞兄的后人,即仲平和康平兄弟两家。老夫妻去世后,仲平把旧宅拆平,建了一栋洋气的房子。说它洋气,是因为所有墙壁嵌上粉红的瓷砖,教人一进来就发腻的温热,恰似屋外的秋阳。鞋底也老象要打滑。仲平请我们落座,三人拘谨地坐在因家具太少而显得空洞的客厅,我开玩笑说,这里大得可以开武馆。惠群却坐不住,在屋里徘徊,眉眼低垂,步履沉重,该是触及了深心间的记忆吧?我尾随着她,象个笨拙的侦探。
惠群走到厢房门旁,指着用白瓷砖铺的矮灶说,老诗人生前,灶台也在这地方,砖裂的裂,泥灰掉的掉,天花板和四壁给熏得黑糊糊的。烟囱经年没清扫灰垢,有一年堵死了,烟全往屋里冒,邻居以为闹火灾。她转身进了卧室,指着一个角落说,老俩口的床在这儿,蚊帐上落了无数补丁,棉纱的经纬几乎都看不到。冬天就一张掉絮的棉被。临离开时,惠群还说,老俩口有个卧室还是后来的事,康平一家出国前,一家四口人占这边厢房,老人家只好睡在“厅底”(厅堂),她指了指铺上瓷砖的一个小角落。“他啊,反正行李家具没几件,两手一提就搬过去……”言下不胜凄然。
凭着乡村经验,我在脑海里描出一幅“诗人幽居图”:灶侧一块空档,是放柴草用的,该是禾杆或者竹叶树枝之类。数九寒冬,老人自己或者妻子,瑟缩在柴堆里,借灶膛的余温御寒。在门栊前,该有一张八仙桌,桐油剥落净尽,接榫松了,但四条腿年复年地撑持着,没有散架。饭桌也是诗人的书桌。煤油灯是小号,棉线上的火苗还要捻到最小,衰微的光明所笼罩的,就是诗人独有的诗之国度,不足一尺的光晕划出了与尘世的疆界。墙壁的砖缝,该有好些铁钉,是老人在城里的建筑工地拣来的,钉上挂过柴镰、斗笠、蓑衣、印着“尿素”字样的简易雨衣。门角靠着楠竹扁担,表面光滑无比,初削好时带着毛刺,多少年间,主人用瘦削的肩膀作为磨石,把它打造成功。上面闪着橘黄光泽,是中年以后无数泡汗水浸渍的结果。
说到诗人两口子在“厅底”栖身的年月,更加不堪。那里堆满侄子两家人的粪桶、锄头、戽斗、箩筐和单车,天井旁边养了一头永远喂不饱的猪,老两口离“无立锥之地”只差一步,然而,我肯定,摇摇欲坠的八仙桌仍旧占据着床头靠近猪圈的一隅。这阵子,我没来由地从风流文人屠隆的小品名篇《书斋》,想到檀香架上的兰、紫砂壶上的水汽、茶盏里的龙井、端砚里墨的光泽、蒲团,折扇,门旁的大瓷缸,插着国画和书法的卷轴……我搔搔头,苦笑。惠群疑惑地看着我。
我出门,在巷里来回走。身前身后,有的是百年老屋,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其中挤着几栋煞风景的新房,一丛枇杷树的叶子,从残垣上头探出来,冒失的墨绿,让你觉得莫名其妙。一个小媳妇挑着铁水桶低头从身边闪过,棕绳和桶发出奇异的和鸣,仿佛山风吹过环佩。我闭上眼,脑际浮现老诗人,他笨手笨脚地打开门。被晨光射得眼花,他咳嗽着,捶了捶胸口。阶前,小猪奴奴地叫,拱开对面的篱笆,诗人嘟囔着,费力地拉开趟栊,走出门,把小猪赶到禾堂。我想,程坚甫这位精通古典文学的读书人,他的乡居,和他在八仙桌上神交有年的古代同行比,并非毫无近似处――门墙上有爬山虎,天井下有青苔,夜里有蟋蟀和青蛙的叫声。
惠群指了指龙眼树下的巷子,告诉我:“我娘家也在这里,弟弟搬进城去以后,屋子没人管,倒的倒,家具碗碟让人偷的偷,早不成样子,顶可惜的是我在工艺厂给瓷花瓶画图画那些年,收集了好些工艺品,都成地上的碎片。”
这倒教我记起文人须臾不可缺的书,程坚甫学养深湛,看他用典自然熨贴,故实随手拈来便晓得一二。那么,在板床的木枕旁,八仙桌上,堆着什么书?可有《全唐诗》、《杜诗全集》、《杜诗镜诠》、《读杜心解》?可有《剑南诗稿》、《渭南文集》《放翁词》?也许,在文革初期的破四旧运动中,为了避人耳目,他把线装书都藏在贴上毛主席象的神龛后面。他曾经写下《拟冯梦龙辞世二律》,从序言知道他读了郑振铎的《中国文学史》,知道冯梦龙在清兵入关明朝大势已去时从容殉国,留下辞世二律,但未见其诗,他便作冯的“替身”,代所景仰的古人明志。但不知道,程家供天神的木架上,和牛扼、磨盘堆在一起的,有没有冯梦龙的不朽之作“三言”――《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和《喻世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