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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老脸 ---刘荒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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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18-09-05

一张老脸
文/刘荒田
2018年03月16日,星期五


  傍晚,我在家看电影《奥利根州的青春》(The Youthin Oregan),由一辈子从事表演艺术的郎杰拉先生(FrankLangella)主演身患绝症的退休医生雷蒙。第一幕场景,是雷蒙大早上洗手间,动作迟缓笨拙,怎么也打不开药瓶,狠狠一掰,药丸散在梳妆台上,他无奈地扫进垃圾桶。继而,表情凝重地对着妆镜里的自己,80岁的脸,怎样教人百感交集的容颜!
  女儿在餐厅看杂志,突然冒出一句:“爸爸,你打算怎样庆祝70岁生日?”我转过凝视着屏幕上一张老脸的老脸,心里被刺痛,回答:“没想过,早着呢,明年再考虑。”是的,我的69岁生日刚刚过去,进入“六字头”的最后一年。但虚岁已是“古来稀”。好在女儿没有和我讨论“大寿”的问题,我继续看电影。
  老雷蒙去看家庭医生,被告知他还有半年可活,他以“老于此道”的语气和医生讨论“从今以后”种种,结论是:没有医疗价值。接下来,是“怎样死”的问题。他根据从医一辈子的经验,作了通盘考虑。在家人团聚,为他庆祝80岁生日的饭局上,他毅然宣布:将远赴出生地奥利根,在那个已将“安乐死”合法化的州份平静地了结。家人激烈反对。他说,我的生命由我主宰,我已聘请了司机,把我送到那里去。家人拗他不过,由女婿开车,夫人陪同,沿高速公路前去奥利根州。
  看到这里,我关掉电视机,出门,乘车往唐人街。这时是下午四时半。今天有两桩事:一,去看望一位刚刚出院的朋友。二,参加一个中学同学会成立五周年的庆祝会。
  站在巴士站,远处,是太平洋翻卷的浪花,色如鱼脊,深沉的乌青带纯洁的白边。近处是一位矮小的老人,他勉力用手攀着垃圾箱的顶部,把一支带钩的木杆伸下去,“钓”底部的空啤酒瓶。候车站的落地玻璃映着一个穿灰夹克的老人,那张脸如此熟悉,不用说就是自己。我马上别过头去。不中看倒也罢了,它,沟壑纵横,貌似高深莫测,却有如狗屁文章,空无一物。
  可是,刚才从电影看到的老脸不是这样的,雷蒙的扮演者郎杰拉,出生于1938年,恰比我大十岁,这位获得过四次“东尼奖”的老戏骨,以78岁之龄饰演80岁的主人公,不必作什么加工。演技洗练,擅于诠释内心世界,一蹇额一凝眸,把老人的心事丝丝入扣地烘托出来。我不能不惊叹:好厉害的一张老脸!它不以皱纹密集和老年斑众多取胜,一如“发无可白方为老”,它平滑,颇近于“细皮嫩肉”,只以缓慢、僵硬地从内心透出的迟暮,展现年纪的威权。人一生各年龄段,都有一张具代表性的脸——少年的无辜,青年的英气,中年的坚毅,“前老年”的深刻,但都不及老脸的丰富,它就是生命的百科全书。雷蒙医生那一张,光滑如雪融以后的山坡,把生命的密码地存放在里面。
  电影里,接下来的情节,该是雷蒙和女婿一行上路。我来不及看,路上,自作聪明地作点儿“剧透”:到最后,如果雷蒙如愿接受安乐死,影片就不但缺乏惊奇,也过于灰暗,总该有峰回路转的情节-------
                                                      

  进唐人街的“檀岛”咖啡店,友人还没到。拣一个靠近门口的双人桌落座。餐厅有七八桌客人,华人居多。洋人四名,该是外州游客,正在合力对付一碟粉条嫌长,且粘连成块的“干炒牛肉河粉”。邻座是腰身奇阔的大汉,独自踞案,面前摆着意大利肉丸、炸鸡腿、馄饨面、咖啡和白米饭。我先佩服他的钱包,转眼间,大半盘子已空,进而佩服他的胃口。
  我点了一杯咖啡。傍晚喝咖啡,一如晚年恋爱,只能以苦涩来强调其“经得起品咂”,入口即教人赞叹的浓香是没有的了。但不喝它又做什么好呢?一如今晚的同学会,捧场有点勉强,不来又掰不开朋友的面子。
  好在玻璃门外有看头。人行道上络绎而过的诸色人等,绝大多数不认识,但必有你的熟人,只要耐心株守。果然,认识了近30年的林提着购物袋路过,他年轻时读过国内名校的图书馆系,出国以后当印刷工,退休前后,热心参加所有社团的聚会。然后,有15年前在本地华人电视台新闻中不时出现的侨领,一位朋友的母亲,如今都有第三条腿了。
   15分钟过去,友人到了。一个星期前,他因心脏积水入院三天,出院以后不但起居如常,还去中文学校上了半天课。73岁的单身汉,恢复得这么快。各自点了饺子、汤面,一边吃一边聊。他的难得处是不颓废,谈住院,只说及中文呱呱叫的护士和他聊文学,“是香港来的,自称读过你的著作。”教我窃喜五分钟。从文学谈到藏书,他爱说道他坐拥不止一巨著的作者,如卡夫卡,如川端康成。还带点醋意地谈起某朋友有《齐东野语》和《唐语林》,他过去买了,但在家里找不到。我明白,从他家里的书山翻检书籍,难度远远过于有索引的图书馆。我心中的欣慰难以言状,不是因为所谈正中下怀,而是据此知道他的精力与心态教人放心。我一直担忧他的身体,独居唐人街一栋老旧公寓,地方本已窄小,又堆了数万本书,客厅里书山顶端触及天花板。单人床只睡三分之一,其余让给书,书没叠得整齐些,成了“泥石流”,我怕他有一天埋进里头。
  又想起电影里的老脸,拿坐桌子对面的友人的脸作比较。友人的脸也光滑,老态在清癯。想起他的中年,读培根,写小品,背《太上感应篇》,吹双口琴,逸兴遄飞。而此刻,他埋头对付米粉时,汤汁从嘴角滴在蓝色大衣上。
  一个多小时过去,友人把剩下的米粉打包,“今天的晚饭有着落了!”他说。我差点问他,这一顿不算“晚饭”吗?过六点了。
  告别前,他把盛在布袋子里的一叠书交给我,托我带回广州,交给他的老友——从岭南某著名大学退休的教授,再由教授代他捐给一所著名大学。这么重的书籍,又不是古籍的善本、珍本,无非是上世纪70年代香港出版的《世界经典画家丛书》,那所大学的图书馆要不要还是问题。但我爽快地答应了。须知道,他已在风烛残年,这点对后学的心意,我岂能忤逆?
  临走,他当笑话告诉我:出院时,主治医生郑重地嘱咐:不能喝咖啡和茶,这两样都带刺激性,对心脏有害。那位喜欢读中文书,连带使区区受宠的护士却说:每天必须喝一杯咖啡。我们笑了一通,握手告别。                                                


  提着沉重的袋子(怪不得送书者说从家里拿下来,累得够呛),走进唐人街另外一家餐馆。里面的宴会厅熙熙攘攘。许多熟脸孔,老的和来不及老的。握手,寒暄,打趣,说简短的笑话。不断地照相。
        唐人街的社团文化,从移民初期的“不合群无以求生”进化到今天,已成为较为单纯的“挣面子”。不要指望每一个社团,每一任会长、主席、总董,都有一番扭转乾坤的作为,大抵而言,都无所谓“会务”(除非团体有房产出租,有坟地出卖的,须专人负责),一年一次的聚会就是核心乃至全部,所以,务必全力以赴。至于一般成员,交了二三十元的餐费,来这里主要为交友,会友,即“混个脸熟”。其次是上台展露才艺。再其次
是让女士们展览“不老”或有钱。
  见到以先后十一次出任旧金山中华总商会主席创造本地记录的黄先生,这位出没于唐人街所有大场面的当令名人,谈笑风生。我和他开玩笑:“你一年中出场的活动,有没有360个?”他不作正面回答,只说:“上了年纪,出来走动,消磨日子罢了。”在旁的一位朋友悄悄告诉我:他今年76岁了。我惊叹:我以为他比我还年轻!
  例行程序走完。节目表演开始。不奢求“水准”,只要你有忍耐噪音的涵养。但一位副会长表演的口琴独奏,不但引起满堂喝彩,还触动我的心事——对“老”的感叹。
  这位行年六十有七的朋友,先作解释:口琴以没吹40多年,献丑了!但随即被富于幽默感的黄主席揭穿:据他的太太说,最近每天在家练习,一天至少吹三个小时。
  在餐厅的卡拉OK音响伴奏下,他以“刚刚买到”的高级口琴吹了一支《在北京的金山上》,一支《颂歌》。论效果,这无疑是首屈一指的。他一边吹,台下击掌附和的越来越多,曲终,掌声雷动!有人高呼:“再来!”但演奏者以“就练过这两支”为理由没有从命。 我听罢,心里翻江倒海的,就是口琴曲所牵扯的生命。我们的老其来有自,那就是这些音符所载负的青春。
              

  听罢口琴独奏,心里堵得难受。提着友人所交的书,离开宴会厅。独自向市场街走去。不到九点,天色还没全黑。专掏游客腰包的都板街,行人稀落。风在人行道上的铜质雕像上贴上一张“XX礼品店清仓大平卖”的传单。
  走下去,就是高档名牌店密布的地盘。都已关门,但里面还有人影,那时整理货架的店员。遥想36年前的1981年,这个时分我常常在这一带走过,心境和今天居然没有两样,那就是:带点儿落寞的平静。
  在市场街,登上往海滨开的7号巴士。乘客寥落,我一人占一张长椅,掏出袋子里的《世界名画家丛书》。果然是绝妙的袖珍本,每一本介绍一位不朽的画家的生平和代表作,正适合给我启蒙。打开《田园画家米勒》。对着一幅名为《喂奶》的油画凝神:年轻的母亲右手拿汤匙,放近嘴唇,吹气使之散热,右手抱着的婴孩,襁褓裹上半身,双腿露出,嘴巴张开,教我想起待哺的小鸟。口琴曲还在耳畔盘绕,我问自己:是什么哺育我们多难的青春?我们又把怎样的“食物”交给后代的灵魂?账怎么算?米勒这一幅画作于1863年,离我们高唱《颂歌》的1966年,差100年多一点。
  在只有两位乘客的巴士上,我打开丛书的另一本——《米开朗基罗》,里面一段,引了法国旅行家戴维乃的一段话:“我看见米开朗基罗在雕刻,他已经六十多岁,而且并不是极强壮的人,然而他在一刻钟的时间里,从一块坚硬的大理石上锥下来的碎石,比三四名青年石匠在三四倍的时间里锥下来的还要多。未亲眼看见的人是不可能相信的,而他以至大的精力和火似的热情攻击他的作品。我真怕他会把它打得粉碎。在他一击之下,三四根手指宽的石片落下来,却正好在做了记号的地方,倘若落下的石片多了一点,那么整个作品就毁了。”我沉思良久,不必把电影《奥利根州的青春》看完,也不必“剧透”主人公如何摆平“安乐死”,我就可以借用一代巨匠米开朗基罗的理论来解释“老脸”的成因。米开朗基罗将雕刻视为一种“引出”工作。在每块石头的多余部分的内部,已经存在着胚胎。他的工作只是将多余部分清除,将形象从石牢中解放出来。“雕刻家借清除之力以从事创作”。
  原来,一如雕刻家的清除,老脸是神将完整的真正的人从“多余部分”“引出”后的成品。在造物主看来,从前的水嫩,光洁,饱满,都是不必要的,非去掉无从将“已然完工的人”造就出来。这工程,到老才竣工——瘦削,僵硬,深刻,加上与日俱增的光滑(若勉力熨平皱纹,效果类似把一张团起来的纸展平),丑陋自然难免,但这就是生命的本相。
  今天,从下午四时多到晚间九时多,让大半生匆匆从心上走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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