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迈的母亲自病愈后,虽然可以下床行走,但那一摇一晃的步履,却时刻在牵动着我的视线,触动心底里埋藏得很深很深难以言状的感受。
平日,她的头发长了,她会去那个美发中心的门店理发。那里是学徒学手艺的地方,是免费的,所以很多上了年纪的公公婆婆都喜欢来这里理发聊聊天。现在,她没能力出门了,只好在家里叫我帮她理理头发。
母亲的头发虽然有两个多月没有剪,但还是长而不蓬乱。她十分爱美,即使卧病在床,也经常用手梳理着头发,尽量把自己装扮得精神些,不让儿女为她太多的担心。
轻轻抖开围布套在母亲的脖子上,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抚弄母亲的头发了。记得小时候,我伏在她的背上,鼻子脸颊贴着那丝绸般的发丝里,小手摸着母亲的大耳垂,很快就安然入睡。我还记得,当母亲的第一根白发在阳光下闪出银光时,我竟兴奋得像发现新奇的宝贝。当告知母亲时,她说了一句我当时还不明白的话:“人生易老天难老。”
我母亲生长在书香门第,我外公是清朝的秀才,受朝廷册封有几亩地。他娶了三个老婆,我外婆是排行第二。外公在我母亲读初中时就离世了,由于受到排挤,我母亲与外婆被迫离开了老屋,在外头艰难度日。日本鬼子打过来时,她们跑到了老远的山区去给一户殷实人家当婢女。为了糊口,我外婆跟人家学会了易术,背着我母亲偷偷给人家占卜问卦,继续供我母亲读书。
解放后,由于我母亲读过师范,她被吸收入教师队伍中去,光荣地参加“社教”。但是,由于外婆当过神婆的关系,她的政治前途注定不会是金光大道。母亲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女子,她没有好高骛远的心,只是默默教好自己的书,安份地守着与我父亲组成的小家,准备和和睦睦过平淡的一生。可是命运总是捉弄弱者,不久,“文革”到了,父亲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被下放农村改造。那时候,我的两个姐姐年纪还小,我尚在襁褓,家里还有上了岁数的奶奶和外婆,一家7口全靠母亲那可怜的40多块钱过日子,沉重的家庭之舟全靠母亲一人来掌舵,飘摇在人生的风雨中……
家庭的艰辛使我们从小就懂得勤俭持家的道理。放学回来后,趁外婆在煮饭的时段,背起小竹箩到后山拾树叶枯枝回来作柴,有时树叶多了拾起来心红了竟忘了回家的时间,回到巷口,总有外婆那焦急的目光在守望。家里的阳台,除了母亲喜欢的茉莉、菊花、海棠外,还有外婆种的韭菜、葱、蒜。那时我最渴望的就是秋天过后,白菊将谢,马上跑去告诉外婆,外婆就会叫我把幽香的白菊花摘下,然后到市场买一点猪肝回来与菊花一起做汤,说是清肝明目,每次都舀两碗给母亲留下。在那年头,能吃上这点香甜的肉汤,真是幸福。幼小的我,总天真的想菊花每天都开多好啊!
还记得橘黄的灯下,幼小的我头枕着母亲的腿而睡,她一面在灯下批改作业,一面手拿葵扇给我扇凉。而此时此刻同样橘黄的灯下,母亲端坐我的跟前,我手里拿着剪刀在帮她理发。岁月,洗走了母亲那一头青色,留给她的,灰白的一片,再难找到一根青丝。就像生活,把她色彩斑斓的青春磨掉,留下的只是灰白色的记忆。
我笨拙地东一撮西一撮的在她头上理着,因为是第一次,仅凭自己在理发店里师傅替我理发的体验来操作,就这样弄了半个小时,效果也出来了。自己端详了好一会,怎么看都像剪了个男人的发样。拿过镜子给母亲看,她拨弄了几下头发,对着镜子微笑的点了点头:“好,不错。”
其实,我知道,母亲高兴的不是我的手艺,而是我的心意。因为我看到她的眼角里有晶莹的泪光。
(本文已收录于珠海出版社出版的《台山散文大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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