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元昌死后半年,红毛从金山回来了。
阿法是在田里插秧的时候听见这个消息的。
此时方元昌留下的家宅已经卖出了一大半,只留了前头的一进。方家从原先变卖给人的田产中又租了几亩回来种,主要的劳动力是阿法。麦氏是个小脚女人,做不得田里的活,可是麦氏织的五锦细布,一乡之内无人可比。麦氏在那样的布上穿上珠子,绣上金丝银线的花,做成围裙鞋面帽子背带,也能卖回几个小钱。村里婚丧寿诞四件大事,也有人喊麦氏过去织布绣花。麦氏不收工钱,只和那家换工,让那家的青壮劳力,农忙时过来帮手田里的活。
方元昌刚死的那个冬天,二儿子方得善得了羊角风,正吃着饭,突然从凳子上栽下来,咬断了一截舌头。醒过来,神志就有些恍惚。后来在田边地头,在床上桌上,在茅坑里,说犯就犯,毫无先兆。麦氏终日织绣,用眼过度,又为儿子的病急火攻心,就得了烂眼症。麦氏的眼睛肿得几乎看不见眼珠子,四周眼眶翻卷,涂满眵目糊子,看上去像是一个团面上戳了两个肉红窟窿,便做不得女红了。方家的天整个地塌了下来,压在了阿法一个人身上。
为了给阿善治病,麦氏将女儿阿桃作了个贱价,卖给了二十里外的一户人家。
阿桃卖的是死契,由族里的老人作证画押签约:
立帖人方麦氏今有女仔一名唤亚桃,送与西村陈亚严为婢,即日收到礼金五十大洋作为了断。由交割之日起,不得再与方家联系。倘有山高水深。各安天命,无得异言。空口无凭,特立此据为证。
戊寅年十一月初五
阿桃去的那家,开着一个小染坊。男主人五十八岁,娶了三房妻妾,却没有一个子嗣。虽然有几个小钱,家底终算不得十分殷实,娶不起更多的妾,便低价买了穷人家的女子进门,半是做婢半是做妾。麦氏几年来教给女儿的许多针线女红绝技,至此也算是喂了狗,因为阿桃过去那户人家只是当个粗使丫头。
阿桃离家时才十三岁,并不十分懂事。麦氏怕她不肯去,就骗她说是去赶圩,其实是和陈家人约好了在镇上见面接手。出门前麦氏装了两个鸡蛋放在阿桃的手巾里,阿桃很久没吃过鸡蛋了,就问阿法和阿善也有吗?麦氏说这是单给你的。阿桃剥了壳,连蛋黄都来不及嚼碎就吞了下去。还想再吃,刚敲了一条缝,又放回去,说留给阿善吃吧,阿善小。麦氏从怀里悄悄掏出一个银元,说阿桃你收紧了,谁也别给看,想买什么就买什么。阿桃说,我去镇上那个耶稣教士的药房,给你买一瓶洗眼睛的药水。剩下的我再买四块核桃酥,阿法一块,我一块,阿善两块。阿桃是老二,夹在阿法和阿善中间,比阿法小两岁,比阿善大六岁,阿善是阿桃背在身上带大的,所以阿桃待阿善,一半像阿姐,一半像阿妈。麦氏背过身去,说仔啊,你吃了,全吃了,谁也别给留。眼泪早流了一脸。
到了圩上,麦氏推说上茅房,要阿桃跟陈家阿婶先逛几步,自己便转身走了。走出几步,又躲在墙角,遥遥看着阿桃被那个妇人扯着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只觉得心给剜走了一块,身子轻得踩不住路了。
一路昏昏沉沉回了家,天就傍黑了。也不生火煮饭,却只坐在灶前发怔。阿法从外边回来,问了几遍阿桃呢,一天没见了。麦氏最后才咬牙切齿地说:“我身上的肉,我剜了喂狗了。”阿法这才知道今生今世是见不着阿妹了。扔了水碗,跑出门来,蹲在路边哭了起来。
第二天阿法去辞别欧阳先生。欧阳先生正趴在桌上写字,听了阿法的话,就把狼毫扔了,墨汁溅了一桌。“病入膏肓啊,病入膏肓。”欧阳先生说。阿法知道先生说的不是自己。
后来欧阳就挑了几本诗书,叫阿法带在身边。“我虽不能教你了,书却总还是要读的。”阿法摇摇头,说先生你若有种田养牲畜的书,倒是可以给我几本。欧阳无语。
那天从欧阳先生那里回来,阿法饭也不吃,就早早地睡下了。半夜麦氏被一阵窸窸窣窣老鼠啃稻草似的声音惊醒,看见阿法点着灯在撕描红字帖和课本。麦氏想夺,哪里夺得过,早撕得如同风飘絮。麦氏心里反而踏实了,知道阿法终于认了命。
从那以后阿法就一心做起了田里的活。
那日阿法正在田里插秧,和他搭手的是麦氏换工过来的帮工。村人的秧都早插完了,他因等帮工延误了几天。早春的水很凉,两脚插在湿泥里一会儿就麻了。他不太会农活,在家境好的那几年里,他与土地疏远了。现在又回到田里,田不认得他了。田一下子就觉出了他的外行,开始欺负他。帮工身手麻利地赶在他前面,株是株行是行很是平直,而他插的那几行却歪歪扭扭的很是难看。他想着母亲的眼疾弟弟的病,觉得有十条百条的蚂蟥在心里腻腻歪歪地爬过。直起身子看天,天阴沉沉的如一床旧棉絮,即使没有太阳,他也知道离天黑还早得很。
这样的日子过到哪一天是头呢?十五岁的叹息已经有了重量。
“金山伯,金山伯回来了!”
一群孩子从田埂上惊惊咋咋地跑过,身后跟着十几个挑夫,抬着五六个箱子。箱子是樟木的,半人高,四角钉了银晃晃的铁皮。两人抬,扁担在中间矮下去,发出吱吱扭扭的声响。
“阿盛家的红毛回来了,是来娶亲的。”帮工说。
红毛这是第二次娶亲。娶的是填房。
红毛十数年前娶过一房亲,女人怀着三个月身孕的时候,他就去了金山。后来女人死了。是难产,大人孩子都没有保住。
红毛这次娶的女人关氏,才十四岁,有几分姿色。红毛在金山住了这么久,看女人的眼光和自勉村的人就有些不同。红毛不喜欢女人缠足,喜欢身材高挑丰满的女人,希望女人多少识几个字。关家阿爸是个没落秀才,靠在一个财主家里教书为生。家境虽然清贫,子女却都识文断字。这个女儿不仅生辰八字与红毛般配。还具有红毛所说的全部特征。红毛很开心,决定盛宴全村。
婚宴的那一天,阿法正在田里间苗。间完苗,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便去河边洗了洗泥脚。坐在河边,遥遥看见村子那头模模糊糊的一片红光,仿佛是烧了一排的天火,知道是喜宴上的灯笼。放下裤腿,就直接去吃喜酒。
喜酒摆在露天,整整三十席。除了鸡鸭水产,每一席上都有半只金灿灿的烤乳猪。阿法的这一席上,坐的都是少年人,个个饿得两眼生绿,乳猪呼的一下就抢没了。阿法手快,藏了一块偷偷递给弟弟阿善。阿善舍不得一气吃完,就捏在手心,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吃,肥油顺着手腕流下来,便伸了舌头去舔。看着阿善吃得跟个街头的乞丐似的,阿法想骂,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自从阿爸死后,方家就没有再尝过一次肉腥味。
红毛捧着个大海碗,摇摇晃晃地一桌一桌劝酒。那天红毛穿了一件宝蓝色锦缎长袍,通身绣着金如意,斜肩挎着一条系成大花的红绸,瓜皮帽正中镶了一颗晶莹透亮的玉,玉上雕的是龙凤呈祥。那晚红毛双颧飞红,汗水在凹陷的眼窝里存成一个浅浅的池塘,舌头大得仿佛要掉出嘴巴。脸上的皱纹胡乱地扭动着,每一个方向扭出来的都是笑意。
到了阿法这一桌,都是小辈,阿法算是孩子里的头,就率众人给红毛行礼。有人指着阿法阿善说,这是元昌留下的儿子。红毛摸了摸阿善的头,说你阿爸啊,你阿爸,脑瓜子这么好的一个人,谁想得到呢。就从兜里掏出两个小盒子来,放到阿法阿善的手中。
阿法打开,里边装的像是黑豆,却又比黑豆大些圆些,也更黑一些。拈一块放在嘴里,咬一口,咯嘣一声,吓了一跳,以为牙齿掉了。再看,才知道原来里头还藏着一块杏仁。那黑豆是甜的,又甜得有些怪腻,却说不出来是什么个怪腻法。后来,阿法自己也到了金山,在金山街上的店铺里,才知道这东西叫朱古力。
那晚在红毛的喜宴上,阿法平生第一次喝酒,喝多了。他觉得红毛给他的黑豆和他肚腹里的米酒开始厮杀起来,将他的肠和胃一段一段地绞断。他倏地抛开众人,飞奔到路边的野地里,翻江倒海地拉了一泡稀屎,臭味差一点把他熏得背过气去。夜宴的喧闹在很远的身后,身边只有夜风扫过树梢。云散了,天是墨蓝的一片好天,星星如炬,从头顶一路亮到地极。
星星落下去的那个地方,就是金山吗?金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能让红毛伯变成这样体面的人呢?红毛伯那六个沉甸甸的大木箱里,是否装的都是金山来的金子?
阿法坐在路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后来觉得身子被什么东西拱了一拱,就醒了。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一两岁光景的小女孩,正傻傻地望着他笑。女孩穿着一件红缎长袍,戴了一顶红帽子,帽子两边绣着一簇一簇的芍药。穿着面相都眼生得很。阿法想起村人讲的鬼怪故事,浑身汗毛便立了起来,惊出一身冷汗。站起来朝女孩身后看了一眼,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条黑影。知道鬼原是没有影子的,才放了心,问你是谁家的女仔?
女孩不说话,只是把两只手塞在嘴里,嘴边便流出一条长长的口涎。阿法从兜里摸出刚才红毛给的黑豆,放了一颗在女孩嘴里,女孩牙也没长全,咬不动,却吱吱地吮着,口涎里渐渐地有了颜色。吮完了,又伸手讨,阿法觉得那手长得有些奇怪,仔细一看,女孩的拇指旁边长出了一条弯弯的枝桠——原来是个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