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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 -- 中国人的海外秘史 (10月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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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喜鹊喜,贺新年,

  阿爸金山去赚钱;

  赚得金银千万两,

  返来买房又买田。

  ——广东童谣

 

 

 

 

  

  公元二○○四年,中国广东

 

 

  栗色头发棕色眼睛的艾米拨开喧嚷的人流,在写着“方延龄女士”的牌子跟前站定,接机的人吃了一惊:怎么来了个洋人?

  接机的一老一少都是侨办的。少的是司机小吴,老的是处长欧阳云安。小吴还嫩,不知道怎么藏掖惊讶,只是慌慌地问:“你,你,你是……”话出了口,才突然明白过来自己说的是英文。没容小吴把那句烂英文抖嗦明白,艾米就点了点头,说我是。话虽短,却听得出是地道的汉语。小吴欧阳这才略略放了些心,一左一右地夹着艾米进了机场的停车坪。

  才是五月,天却已经大热了。艾米见惯了温哥华温吞水似的阳光,只觉得广州的太阳长满了小钩子,一钩一钩地啄得她遍体生疼,便急急地钻进那辆黑色的奥迪轿车,一边等着空调呼呼地喘出些冷气来,一边扯了张纸巾揩着额上的油汗。

  “多远?”艾米问欧阳。

  “不远,车顺,也就两个来小时。”

  “文件准备好了吗?到了就签,晚上还能赶回广州吧?

  “你不想在那里住一晚,明天再清点一下屋里的旧物?

  “不用了,其实找个人帮忙,打几个箱子,海运回去就行了。”

  欧阳愣了一愣,半晌,才说:“那楼几十年没人进去过了,好些摆设,还是建楼时的样式,也算是文物了,需要你亲自清点过。除了牵涉到绝对隐私的内容,希望屋里的旧物都能留下来做陈设品,当然你可以拍照留念,合同里有说明。”

  艾米叹了口气,说那就只好住一夜了,旅馆订了吗?司机小吴从前座探过头来,说早订了,镇上最好的一家,当然不能和广州比,倒是蛮干净的,有温泉,还可以上网。艾米就不吭声了,只是拿一本书扇着头上的汗。

  车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欧阳就没话找话地说:“我们王主任从去年春天就等着你回来,要亲自宴请你的。后来听说你病了,行程推了又推。等了这么久,终于把你等到了,王主任却去了俄罗斯出差,留下话来,要你等他回来。方得法的后裔,也就剩了你这一支,找你找得真不容易呀。”

  艾米听了忍不住扑哧一笑,说你们王主任等的那个方延龄是我妈。我妈病着,才派了我来。从皮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欧阳。名片上全是英文,欧阳倒是看得懂:

 

  艾米·史密斯

  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

  社会学系教授

 

  欧阳将艾米的名片在手掌心轻拍几下。说难怪啊难怪。艾米说难道我有我妈那么老了吗?欧阳嘿嘿地笑,说那倒不是,我只是奇怪方延龄怎么不想去她阿人(开平方言:祖母)的坟上拜一拜。

  艾米才想起临行前母亲塞给她的那包东西。

  其实早在一年多前,方延龄就收到了开平来的信。信是官方写来的,盖着市政府的朱红印章,说方家旧居的事。信上说:方家旧居是当地最老的碉楼之一,正在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要清理装修开辟成景点,供人旅游观赏。所以恳请方家后人回来一趟,签订一纸协议书,把旧居交给当地政府托管。云云。

  延龄很小的时候曾经跟随父母回乡。在那座楼里居住过两年。那时年幼,本来就淡薄的印象,再遭七八十年的岁月冲洗,更模糊得难以拼拾。方家在老家早就没有亲人了,再加上“托管”两个字,总让人觉得有些强取豪夺的嫌疑,所以延龄把信团了一团就扔进了垃圾桶,说都不曾与人说起过。

  没想到开平那头倒很有耐心,接着来了好几封信,还打过数次越洋电话——也不知道是怎么找到的电话号码。

  “将近百年的古迹,你就忍心看着灰飞烟灭?公家拿过去,照着老样子给你修理了,留着给后人作纪念。你不花一分钱、一两力,所有权还是你的,岂不两全其美?

  同样的话在耳膜上擦磨的次数多了,渐渐地就擦出些和暖的意思。延龄的心刚刚动了一动,就生了大病,床上一躺便躺去了一年多。

  延龄是在七十九岁生日那天病倒的。那日延龄邀了几个平日的麻将搭子,一起去意大利餐厅吃过了自助餐,又回家来搓起了麻将。延龄年轻时候,看见她阿妈和姐妹们打麻将,就烦得头皮发麻。到老了,交的几个朋友竟然都是麻将搭子。那天艾米没来。女儿不在跟前,延龄就放开了胆子闹,大口抽烟大口喝酒,喝得高了,就吆三喝四地耍酒疯,直到半夜才收了摊。睡下了,早上就没起得了床,是中风。

  延龄病后,突然就不会说熟常的话了。延龄从小上的是公立学校,后来跟的男人也都是番仔(洋人),在家里在工作场所,说的都是滴溜溜的英文。谁知一场中风,就像有一只蛮不讲理的小手,在她脑子里胡乱地搅过,竟将她的英文一把抹没了。那日在医院,延龄醒过来,听着医生护士跟她说话,却是一脸无辜的茫然。后来开口说话,咿咿呜呜的,谁也听不懂。都以为是语言中枢受了影响,一直到好多天之后,艾米才听出来,她阿妈说的原来是荒腔走板的广东话——那是小时候她听见外公在家里说的话。

  延龄中风之后,性情大变。出院后,转进了一家康复医院,几个月后又转进了一家养老院。每到一处,无不大吵大闹。艾米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新近才替她转进了一家华人开的养老院,语言通了,情景似乎得了些缓解。

  一日艾米正给学生上着课,突然接到养老院的紧急电话,说老太太出了事。艾米匆匆丢下学生赶过去,老太太被一根皮带绑在轮椅上,眼泪鼻涕抹了一脸一身。护士说老太太早上起来,就不停地嚷嚷说来不及来不及了。护士问什么来不及了,老太太呜噜了几声,护士没听懂,老太太就抡起拐棍朝护士打过去。

  “我们无法接受这样的病人——为护士和其他病人的安全着想。”院长对艾米说。

  艾米见老太太的身子一梗一梗地在轮椅里挣扎着,唇边满是白沫,仿佛是一尾拴在草绳上挣着最后一口气的鱼,便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上帝呀,你叫我拿你怎么办?

  老太太一辈子从没见过女儿这么哭过,吓一跳,突然安静了下来。半晌,才摊开手掌,对艾米说:你,去。

  老太太的手心是一封信,一封盖着大红印章,被捏得起了潮的中国来信。

  艾米从头到尾看了几遍,才看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说好,我去,不过你得答应不能再和护士闹。老太太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屎黄的烟牙。

  “闹也不要紧,别指望我带你回家。我直接就给你开到精神病院。我治不了你,有人治你。”艾米恶狠狠地说。

  艾米一路诅咒着走出养老院。那日艾米丝毫没有注意到温哥华的春意已经很是浓郁了,脚下的草地在一场雨后骤然间厚了一层,月季在雪白的院墙上爬出星星点点触目惊心的猩红,树枝间有鸟在尖厉地鸣叫。母亲方延龄的身子在轮椅里越缩越小,小得仿佛是一只被风随意吹落的满是褶皱的坚果。

  路途比欧阳说的远许多,一路上都在建房修路,坑坑洼洼地颠到村边,就是傍晚了。艾米觉得一身的骨头都颠散在车里了。

  一路进村,只见墙上到处是五颜六色的广告,都是优惠侨汇服务之类的——是各家银行储蓄所贴的。艾米问他们是在抢客户吗?欧阳说这么大的油水,不抢怎么行?这一带随便抓条狗都有亲戚在外洋。从前是水客巡城马(早年为华侨传送侨汇的人),挑着筐篮挨村送银信(夹带侨汇的信件),如今是电子汇款。行头变了,内里没变。

  艾米说你在讲中文吗?我怎么听不懂,什么水啊马的。

  欧阳对艾米眨了眨眼,说看来你已经开始对这里的事情产生兴趣了。艾米说我对世界上所有的社会学现象感兴趣,这里和那里并没有区分。

  方家碉楼不在路边,车子开不进去,众人只好都下了车走路。太阳虽然还是明晃晃的,蠓虫却早已在草间嘤嗡作响,隔着衣裳将艾米身上咬出大大小小的包来。欧阳将随身带的风油精递给艾米抹上,一边就骂出来迎接的村干部:“早就通知有人要来,也不知道把路铲一铲?一天到晚只知道赚钱,心思一点也不肯放在别的事上。”

  村干部挨了骂,也不回嘴,只嘿嘿地笑。回头看见一群抱着孩子的妇人,在远远地厮跟着看热闹,就黑皮黑脸地吼了一句:“看什么看?识不识丑呀?”妇人们唧唧呱呱地笑了起来,却依旧不远不近地跟着。

  “开放这么多年了,你阿妈和你外公,就没有想过要回来看看?”欧阳问。

  “阿妈说外公死的时候,正是中加建交。外公有几个朋友,都打听怎么办签证回去。外公跟阿妈说过,回去不得。”

  “为什么?

  艾米站定了,看了欧阳一眼,说我还等着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呢。

  欧阳无话,半晌,才说:“那个时候别说人全疯了,就是水,也跟着疯了。这个村里有条小河,那一年下了一场雨就泛出岸来——百年都没有过的。”

  “有没有好一点的解释?别忘了我是研究社会学的。”艾米冷冷地说。

  “当然有,现在不是说的时候。顺便告诉你,我是学华侨史的,多少和你有些关联。”

  司机小吴便插进来,说史密斯女士,我们欧阳处长和你一样,也是教授,是专门研究碉楼历史的,被我们侨办借调来,处理碉楼的事。

  艾米吃了一惊,却没有放在脸上,只问:“那你一定知道,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为什么会这样荒凉?

  欧阳微微一笑,说你想听教科书的版本呢,还是口述历史的版本?

  艾米也微微一笑,两个版本都想听。

  “教科书会告诉你,这块地受工业污染太严重,不适合种植庄稼,所以废弃了。另一个版本会说,这里经历过某些历史事件之后,有一些,超自然的异常现象,所以没有人愿意在这里盖屋建房。”

  “这里闹鬼?

  欧阳摇了摇头,说我什么也没说,当然,你有权利对口述历史作出任何解释。

  艾米哈哈大笑,觉得这个姓欧阳的半老头子还有那么点意思。在这里住上一两夜,也许不是那么乏味的一件事。

  磕磕绊绊地走到路尾,就到了那座楼跟前,走近才真正觉出了老旧。朝南,是五层的水泥洋楼,楼的四面都贴了飞檐。窗极多,却极是细窄,又风化得走了形,便像是满墙炸开的炮弹孔。每一处门窗上都装了铁条,粗粗地裹了多层的锈。顶层的屋檐下立了一圈罗马式的小廊柱,柱身和窗框上都雕满了花纹,却早已模糊不清了。

  欧阳搬了一块石头垫在脚下,站上去,从公文包里找出几张报纸,来刮拭门上的青苔和鸟屎。终于刮出几个石雕的字来:“得贤居”。瘦金书,深陷的笔画部分还隐隐地现着一丝粉色——当年大约是明艳的朱红。

  就去开门。一扇窄铁门,外头围了一圈铁栅栏。栅栏上了三道锁,一道在头顶,一道在脚底,还有一道在中间。欧阳说这叫天锁地锁和中锁。天锁和地锁都是从内里开出来的机关,并未上闩,一推就推开了。只有中锁才是实实在在的一把铁锁。锁本来就有手掌大小,又锈得大出了好几圈。欧阳问村干部要钥匙,村干部说好几十年没人进去过了,哪还有什么钥匙?主人家来了,正好叫主人家自己砸锁。小吴便去路边找了块尖角的石头,递给艾米。锁砸了两下就断了。门反倒结实些。颤了几颤才裂开来一条缝,嘎的一声飞出一只黑乎乎的鸟来,翅膀几乎刮到了艾米的额。艾米双腿一软坐到了地上,两手捧心,仿佛心已经落到了掌上。

  那个村干部脸色就有些变化,小声问欧阳:她祭、祭过祖吗?欧阳说你怕什么?她祖宗等了那么久,看见她回来,高兴都来不及呢。祭祖是明天的事,还没到上坟的时候。

  村干部说我、我抽根烟,就呆在门口不肯进来,由着欧阳领艾米进了屋。

  跨过门槛,艾米清晰地听见尘粒在鞋底下碾碎的声响。窗上的玻璃已经碎裂了,傍晚的老阳肆无忌惮地奔涌而进,满屋扬着金色的飞尘。艾米在飞尘里站定了,才渐渐看清了屋里的摆设。其实屋里的全部摆设,也只有屋角一口裂了一条大缝的水缸。

  “这一层是厨房和下人的房间。主人的起居卧室,都在楼上。”欧阳说。

  楼梯塌陷多处,像是一条烂得露出了底里的肉肠。欧阳和艾米摸索着上了二楼。楼上靠正墙的地方摆着一张油漆褪尽了的木案,案上有两坨圆东西。艾米走近了,才看出是铜香炉,满身长着肥厚的绿锈,像女人走了形的腰身。墙上一块凹陷之处,立着一尊被砸去了头和肩膀的观世音菩萨像,只有那根捻了兰花的手指,叫人依旧生出关于慈悲的种种联想。菩萨像边上刻着一副对联,油漆剥落了,隐隐地还剩几个字:

 

 

  烛×生成××花

  ×烟×出×安宅

 

 

  观世音菩萨底下,是一块油漆剥落的牌位,大半边已经被漏进来的雨水腐蚀尽了,只剩下靠右处的几行字尚可辨:

 

 

  显廿×世祖

  考 迪才方府君

  妣 翁氏×安人

 

 

  “这是当年你们家拜祖宗神灵的地方。”欧阳说。

  地上横七竖八地扔了几条木板,看上去像是一堆拆毁了的旧家具。艾米用脚翻了几翻,无所得,捂了嘴呵呵地咳嗽起来,是灰尘。欧阳抽出一根棍子递给艾米看。有些像笛子,却比笛子粗长些,身上钉了一条细链子,中间有一个大凸圆嘴。艾米吹了吹上头的灰,便显露出底下浑黄的花纹来,像是枝叶缠绕的青藤。用手指弹了弹,却弹出些铮铮的脆响来,原来不是竹器。

  “这是大烟枪,象牙雕的,价值连城。”欧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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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霸住頭位。不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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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金山梦

 

 

  

  同治十一年——光绪五年(公元一八七二年——一八七九年),广东开平和安乡自勉村

 

 

  广东开平和安乡境内有个自勉村,一两百年的老村名了。据说在乾隆年间,有两兄弟带着妻儿老少从安南逃荒至此,开荒垦田,养牛养猪,十几年时间里修出了一片安身立命的地方。大哥临死时,嘱咐全家要勤力自勉,就有了这个村名。

  到了同治年间,自勉村已经是百十来户人家的大村落了。住着一个大姓,一个小姓。大姓是方,小姓为区。方姓是安南人的后裔,区姓则是从福建迁徙过来的外人。两姓人家多以耕种为生。方姓人家种的是相连的大块地,区姓人家是后来人,种的就是从大块地的边缘上开发出来的小块新地。到后来,方姓和区姓开始通婚,成了亲家,田产也开始混淆起来。渐渐地,新来后到大姓小姓的区别就有些模糊了。当然,这模糊也只是一时的模糊。等到有些事情生出来,便叫那模糊又刀锋似的清晰起来——那是后话。

  村头有一条小河,村尾是一片矮坡,中间是一片低洼之地。那地经过多时的垦种,肥力丰厚。若逢风调雨顺之年,农产是足够叫一村两姓老少糊口的。若遇旱涝之年,卖儿女为奴的事情,也屡有发生。自勉村的人,除了耕种,也做些别的杂事,比如养猪种菜,绣花织布。少许自家食用,大多是带到圩上卖了补贴家用的。自勉村几乎家家养猪养牛,可是自勉村的屠夫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方得法的阿爸方元昌。

  方元昌祖上三代都是屠夫。方得法断了奶,刚能在地上站稳的时候,就光着屁股蹲在地上看他阿爸杀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丁点儿也不惊怕。方元昌就对村人夸口:“我杀猪最多杀出十里二十里,将来我家阿法能杀出千里万里。”方元昌的牛皮吹对了一半,是千里万里的那一半,却不是杀猪的那一半,因为还没轮到方得法操刀,方元昌就死了。

  方元昌家里,一代比一代穷。在方元昌阿爸手里,还有几亩薄田。到了方元昌这一代,却只能租了几亩小地种着,交完租子之后,就够一家人吃半碗饭。剩下那半碗,是要靠他杀猪宰牛来挣的。在自己村里给方姓族亲杀宰,只能赚一副半副下水。给不沾亲带故的区姓村人和他村的人杀宰,才能得着一两个小钱。所以方元昌家的那半碗饭,不是总能指望得上的。要靠天,靠牲口,还要靠黄历——吉日多的月份里,婚嫁盖屋的人多,挨刀的牲畜也多些。

  同治十年起,连续两年大旱。村口的小河,干得只剩了一河滩淤泥,太阳一偏,便有黑压压一片的蚊蝇,云似的在河滩上飞——鱼虾却绝了迹。地像等奶的孩子似的咧着口子,巴巴地等着雨,雨却迟迟不来。那两年年成不好,杀猪的人也少,方元昌的日子,越发地拮据起来。

  方元昌命运的转机,是在同治十一年的一个圩日。

  那天方元昌一大早起来,杀了一头养了一年多的猪。他原想养到年底做腊肉用的,可是他等不及了,他家的锅已经好久没沾过油星了。不仅他等不及,猪也等不及了——瘦得只剩了一个骨架。他杀完猪,留下猪头猪尾猪舌猪下水,将猪身猪腿大卸八块,留了到圩上卖。方元昌想卖完猪肉,回来时带上几个莲蓉饼。方元昌的小儿子方得善后天满周岁,酒摆不起,饼总得分几个给近邻的。

  临出门时,方元昌的老婆麦氏拿了几张荷叶将猪肉轻轻遮起来,省得一路蝇子叮咬。又在菩萨像前烧了一炷香,保佑天不要太快热起来,再新鲜的猪肉,也是经不起辣日头晒的。方元昌都走到门口了,又听见麦氏在身后嘟囔:“红毛他妈六十大寿请吃酒,我的纱裙让虫子咬得都是洞。”方元昌听出来老婆是想让他卖了猪肉带块布料回来,心里一股火嗖地蹿起来,卸下肩上的扁担,朝着女人就抡过去:

  “他家有金山客,你家有吗?一天只知道学人家吃的穿的。”

  麦氏嗷地叫了一声,布袋似的软倒在地。儿子方得法走过来,拽住了扁担,往他阿爸手里杵了一杵,不轻也不重。方元昌依旧恶眉恶眼的,声色却已经有些虚软。挑了扁担往外走的时候,额上竟有了汗。阿法是方元昌的长子,刚九岁,身子没长开,还是细细的一长条。话少,眼神却是定定的,看人时能把人看出一个洞来。对这个儿子,方元昌不知怎的隐隐有些怕。

  方元昌路过村口那条小河时走了下去,河滩的石头缝里竟然聚了一小汪水。他舀了一捧洗了把脸。脸映在乱了的水里,眼睛鼻子被水推来搡去,一会儿在脸里,一会儿在脸外。他挪了挪嘴想笑,嘴很厚也很重,竟挪不动。额角被水浸过,渐渐凉了下去,心里也清醒些了。他知道他打麦氏的原因,不是因为一条纱裙,而是因为红毛。

  红毛是他的远房堂兄,长得高鼻凹眼,有几分像洋番,就得了个红毛的外号,本名倒不大有人记得了。小时候他和红毛一起去塘里捉过鱼虾,田里摸过泥鳅,瓜地里偷过别人家的瓜菜。红毛虽然比他大几岁,却很是憨蠢,做不得头,从来就是跟在他后头听他摆布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人,几年前娶了村里一个区姓人家的女儿,那家有个表亲在金山,红毛就糊里糊涂地跟着上了船。

  村里关于红毛的传说很多。有人说红毛在深山老林里淘金,那地方的水用木桶接住了,毒太阳底下晒干了就结成了金砂。也有人说前几年金山闹瘟疫,红毛拿厚布捂了嘴,去帮洋番背死尸,背一个是一块大洋。也有人说红毛给麻风病院送粥,一碗粥三个铜板。众人拿了这话去问红毛他阿妈,红毛他阿妈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一味地笑。一村的人到底也不知道红毛在金山做的是什么事。可是大家都知道红毛发了财了,月月往家寄银信。别人受得了,他方元昌受不了。因为他方元昌是知根知底地了解红毛的,他知道红毛拉完屎连屁股也擦不干净,偷瓜连青熟也分不清楚。

  可是红毛成了富人,他却依旧在干着那半碗饭的苦差使。

  那天方元昌眉心百结地挑着担子,当时他绝对没想到从这里拐出去,将拐入一条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歧路。他简单清贫的屠夫生活,将在那个下午画上一个巨大的句号。而他的家人,也将随着他从低贱的泥尘里瞬间攀上富贵的巅峰。

  方元昌紧赶慢赶到镇上时,却发现人流稀稀落落的,很是冷清。今日是个大圩日,平常这是人挤人鞋踩鞋的日子。问了几个小贩,才知道昨晚镇里闹盗匪,把一个大户人家刮台风似的扫劫了一遍,还杀了两口人。今晨官兵巡查来了,众人皆胆战心惊,便都躲在家里不愿出门。

  路已经赶了,也不能回去,方元昌只好将担子歇在路边,等运气。到了中午,也才卖出了一副猪手和一块里脊。眼看着太阳高高地升在头顶,知了一声一声地在耳膜上钻着孔,竹筐里的肉渐渐地变了颜色,方元昌捶胸顿足一遍又一遍地骂自己命衰。早知如此,还不如把这头猪腌了,至少一家人还能闻着几个月的油腥。

  正骂着,街上突然跑过来两个身着短打的黑脸汉子,神色慌张地塞了一个包袱在他手中,低声说:“兄弟你好生替我看着,哪儿也别动,等过一两个时辰就回来取。自有你的好处。”方元昌眼力好,早看见那两人腰间鼓鼓囊囊地别了凶器,嘴里说不得话,身子却只是瑟瑟地抖。看着那两人飞也似的钻进了一条窄巷,只觉得一股热水顺着大腿蠕蠕地爬下来,过了半晌才知道尿了裤子。

  方元昌紧紧捏着沉甸甸的一个包袱,守在路边,直等到日头渐渐低矮下去,夜风起来,赶圩的人四下散尽,仍不见那两个黑脸汉子回来。回头看看四下无人,忍不住将那包袱扒开一个角,偷偷地瞄了一眼。那一看,眼睛一黑,就差点儿瘫软在地上。

  是一包码得齐齐整整的金元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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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元昌将包袱咚的一声扔进箩筐,拿猪肉盖严了,把斗笠低低地压到鼻尖上,转身就一颠一拐地溜进了一条小路。

  方元昌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半夜了。三个儿女都睡下了,只有妻子麦氏还守着门等他。麦氏正坐在灶前的条凳上晾脚。天旱水紧,麦氏隔十天半月才洗一次脚。麦氏洗起脚来是件麻烦事,光解裹脚布就得花上半天时间。自勉村的女子,自古就跟着男人下田下水,所以好些是天足。而麦氏是从新会娶过来的,五岁就裹了脚。麦氏一边晾着脚,一边绣着花,准备到下个圩日去卖。听见狗咬,就扔了手里的针线,踮着裸脚出去开门。

  方元昌一头是汗地走进来,只见麦氏的裹脚布死蛇似的蜷曲在条凳上,一屋都是浑浊的馊汗味,便捂着鼻子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放下担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发直,任麦氏拿眼睛钩来钩去,只是不说话。

  麦氏见筐里的猪肉并没有卖出去多少,知道今天运衰,只当方元昌是犯愁,想劝,也不敢劝,只好去屋里拿了一条汗巾出来给男人擦汗。

  “明天,让阿弟去广州,给你买条纱裙。”方元昌转了转眼珠子,有气无力地说。

  方元昌从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发达到显赫一方的大户,只花了半天的工夫。而从显赫一方的大户,破落到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却花了五六年时间。

  方元昌用那笔飞来之财买田置地,盖起了三进的大院。他看不上乡里的泥水匠,着人专门去福建重金聘请了名匠来盖房。方元昌认不得几个字,却是要他的儿子们都读书认字的。方家宅院的布局,他心里早有定意。第二进和第三进是留着将来给两个儿子成家时住的。所以两进的边墙上,都预留了偏门。万一妯娌之间不和,也可以各自分门出人。当然,他的这些精心设想,后来被证明是毫无必要的。

  自勉村的人眼界浅,从没见过这样的院房,竟比有金山客的人家还要气派几分。落成时,全村人在院外围了一圈又一圈,看着方元昌领着他的儿女们把鞭炮炸得一街鸡飞狗跳。红毛阿妈也混在围观的人里,站得远远的。

  方家的地雇了佃户种。方元昌时时还替人杀猪宰牛,不为下水,不为工钱,只因为手痒。方元昌要是几天不出门,夜里睡觉就会听见挂在墙上的各式刀具嗖嗖作响。刀一响,方元昌就睡不安稳了。第二天起来必要挨门挨户地打听,问谁家要杀牲了。村里人见他呆着无聊,便连杀鸡杀鸭也喊他过来试刀,他倒是欢欢喜喜地应承。

  方家大院里现在住了五六个长工家丁使唤丫头,田里的粗活,屋里的精细活,都不劳麦氏操心了。麦氏常年辛劳惯了,一时歇不下来,每日便加紧管教女儿阿桃针线女红——是预备着将来嫁个好婆家的。小儿子阿善刚会走路,还不到读书的年龄,每日在院中撵鸡斗狗地疯玩。大儿子阿法不用劳作了,送去了私塾念书。

  自勉村里有一个姓丁的老人,是从外村入赘到一户区姓人家的。这位丁先生识文断字,平日在村里给人代写书信春联祭幛,也教几个孩子念书识字。可是方元昌看不上丁先生的穷酸样子,便托人帮阿法在乡里找到了一位欧阳明先生。这位欧阳先生年岁不大,虽两经乡试未能中举,却熟读诗书。不仅古书读得渊博,也曾跟着广州城里的一位耶稣教士学过西学,可谓学贯中西。在乡里办了一个私塾,只教几个得意门生,一般愚顽之辈概不理会,且学费极贵。方元昌将阿法带去给欧阳先生过目,欧阳上下看了阿法几眼,只说了一句可惜了,便不再有话。阿法从此日行十几里路去欧阳先生那里上课,风雨无阻。

  方元昌家的日子如一把慌乱之中堆架起来的柴禾,借着一阵无故飞来的好风,嗖地燃起了一片红彤彤的火。只是可惜,这把火短短地烧了几年,就灭了。方元昌染上了鸦片瘾。

  方元昌抽大烟,是极考究的那种抽法。大院头进的正堂已经被改装成烟室,屏风是四幅苏州丝绣的花鸟虫鱼。烟榻烟几烟箱烟枕,都是清一色的雕花红梨木。烟枪是从缅甸进口的上好象牙枪,烟土则是东印度公司出品的甲等货色。

  现在麦氏伺候方元昌的功夫已经很精到了,她总能在丈夫烟瘾到来的那一刻把烟泡烧停当,妥帖地递到丈夫手中。烟枕的高度,脚榻的摆法,下烟点心的种类搭配,都早已谙熟在心。方元昌在烟榻上一躺下,五碟点心已经梅花似的开在了烟几上。通常是牛肉干、叉烧、绿豆糕、芝麻饼、莲蓉酥,再搭一杯牛乳。

  眼看着银子水也似的从烟枪里流走,麦氏并不是不心疼,但是麦氏有自己的算盘。方元昌向来是个血气盛旺之人,在家里呆不住,总在外边吃酒打架闹事。与其让他在外头闯祸,倒不如用一根烟枪将他拴在家里。况且,她不伺候他,他完全可以到外头买一个侍妾,专门来伺候他的烟瘾。有钱人家的男人,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过足烟瘾之后的方元昌,是脾气最好的男人。三十岁不到,笑起来时已经有了一丝接近于慈祥的神情。说话缓慢温文,甚至有那么一丁点的机智幽默。世界看他,他看世界,都温顺平和起来。当他略带慈祥机智的目光扫过芸芸众生时,他并不知道遥隔千里的慈禧太后老佛爷,正在风雨飘摇的紫禁城里费尽心机地补纳着洋枪洋炮之下残存的大清江山;他也不知道近在咫尺,他的佃户长工家丁,正如一只只绿眼炯炯的饿鼠,以各种方法偷偷地搬运他田里家里的财富。

  遇到他饱足了烟瘾,阿法又从私塾下学回家的时候,他就会从烟几上的点心碟子里掰一块芝麻饼、绿豆糕放到儿子手上,温言细语地问儿子今天欧阳先生教了些什么,练没练字。他没有读过几天书,但愿意看别人读书。这儿子是块读书的料,也许哪天,也能考上个举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绞尽脑汁地回想他看过的戏文里,有没有屠夫的儿子进了三甲。始终想不起来。

  阿法看着烟榻上零星铺开的烟具,默不做声,眉宇之间结着硕大一个愁字。方元昌早已习惯了儿子的这种表情,这个孩子从生下那天起,看上去就不像是个孩子。方元昌又掰了一块牛肉干在牛乳里泡软了,塞到阿法嘴里:“儿啊,你说阿爸对你可好?

  阿法咽下梗在喉咙口的肉丝,说:“阿爸,欧阳先生说夷人卖给我们烟土,就是想吃垮我们的精神志气。民垮了,国就垮。”这回轮到方元昌说不得话了。半晌,才摸了摸儿子的头,说:“阿爸还能撑多少年呢?方家的日子,到底还是要靠你的。你不抽烟土,咱家就还有救。这个家,阿爸迟早是要交给你的。”

  阿法叹口气,说欧阳先生讲的,若当今皇上能亲政,便能定出一个以夷制夷的法子……方元昌一下子警醒过来,一把捂住阿法的嘴:“欧阳先生说这个话,不怕杀头啊?国家的事咱们布衣百姓管不了,阿爸只是要你把家管好了就是。”

  方元昌对儿子方得法前程的种种设想,在还没有来得及完全铺展开来的时候,就不得不匆匆收场了。在他得到那笔意外之财的六年之后,就因吸食过量鸦片死在了烟榻上。他也算是死得幸运,即便不死,那也可能是他最后一口烟了。方家的田产,那时几乎已经变卖完了。家里几样值钱的家私首饰,都已送进了当铺。只剩下一座青砖大院,也早有债主排队等候着了。

  就这样,十五岁的方得法一夜之间成了一家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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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元昌死后半年,红毛从金山回来了。

  阿法是在田里插秧的时候听见这个消息的。

  此时方元昌留下的家宅已经卖出了一大半,只留了前头的一进。方家从原先变卖给人的田产中又租了几亩回来种,主要的劳动力是阿法。麦氏是个小脚女人,做不得田里的活,可是麦氏织的五锦细布,一乡之内无人可比。麦氏在那样的布上穿上珠子,绣上金丝银线的花,做成围裙鞋面帽子背带,也能卖回几个小钱。村里婚丧寿诞四件大事,也有人喊麦氏过去织布绣花。麦氏不收工钱,只和那家换工,让那家的青壮劳力,农忙时过来帮手田里的活。

  方元昌刚死的那个冬天,二儿子方得善得了羊角风,正吃着饭,突然从凳子上栽下来,咬断了一截舌头。醒过来,神志就有些恍惚。后来在田边地头,在床上桌上,在茅坑里,说犯就犯,毫无先兆。麦氏终日织绣,用眼过度,又为儿子的病急火攻心,就得了烂眼症。麦氏的眼睛肿得几乎看不见眼珠子,四周眼眶翻卷,涂满眵目糊子,看上去像是一个团面上戳了两个肉红窟窿,便做不得女红了。方家的天整个地塌了下来,压在了阿法一个人身上。

  为了给阿善治病,麦氏将女儿阿桃作了个贱价,卖给了二十里外的一户人家。

  阿桃卖的是死契,由族里的老人作证画押签约:

 

  立帖人方麦氏今有女仔一名唤亚桃,送与西村陈亚严为婢,即日收到礼金五十大洋作为了断。由交割之日起,不得再与方家联系。倘有山高水深。各安天命,无得异言。空口无凭,特立此据为证。

                                       戊寅年十一月初五

 

  阿桃去的那家,开着一个小染坊。男主人五十八岁,娶了三房妻妾,却没有一个子嗣。虽然有几个小钱,家底终算不得十分殷实,娶不起更多的妾,便低价买了穷人家的女子进门,半是做婢半是做妾。麦氏几年来教给女儿的许多针线女红绝技,至此也算是喂了狗,因为阿桃过去那户人家只是当个粗使丫头。

  阿桃离家时才十三岁,并不十分懂事。麦氏怕她不肯去,就骗她说是去赶圩,其实是和陈家人约好了在镇上见面接手。出门前麦氏装了两个鸡蛋放在阿桃的手巾里,阿桃很久没吃过鸡蛋了,就问阿法和阿善也有吗?麦氏说这是单给你的。阿桃剥了壳,连蛋黄都来不及嚼碎就吞了下去。还想再吃,刚敲了一条缝,又放回去,说留给阿善吃吧,阿善小。麦氏从怀里悄悄掏出一个银元,说阿桃你收紧了,谁也别给看,想买什么就买什么。阿桃说,我去镇上那个耶稣教士的药房,给你买一瓶洗眼睛的药水。剩下的我再买四块核桃酥,阿法一块,我一块,阿善两块。阿桃是老二,夹在阿法和阿善中间,比阿法小两岁,比阿善大六岁,阿善是阿桃背在身上带大的,所以阿桃待阿善,一半像阿姐,一半像阿妈。麦氏背过身去,说仔啊,你吃了,全吃了,谁也别给留。眼泪早流了一脸。

  到了圩上,麦氏推说上茅房,要阿桃跟陈家阿婶先逛几步,自己便转身走了。走出几步,又躲在墙角,遥遥看着阿桃被那个妇人扯着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只觉得心给剜走了一块,身子轻得踩不住路了。

  一路昏昏沉沉回了家,天就傍黑了。也不生火煮饭,却只坐在灶前发怔。阿法从外边回来,问了几遍阿桃呢,一天没见了。麦氏最后才咬牙切齿地说:“我身上的肉,我剜了喂狗了。”阿法这才知道今生今世是见不着阿妹了。扔了水碗,跑出门来,蹲在路边哭了起来。

  第二天阿法去辞别欧阳先生。欧阳先生正趴在桌上写字,听了阿法的话,就把狼毫扔了,墨汁溅了一桌。“病入膏肓啊,病入膏肓。”欧阳先生说。阿法知道先生说的不是自己。

  后来欧阳就挑了几本诗书,叫阿法带在身边。“我虽不能教你了,书却总还是要读的。”阿法摇摇头,说先生你若有种田养牲畜的书,倒是可以给我几本。欧阳无语。

  那天从欧阳先生那里回来,阿法饭也不吃,就早早地睡下了。半夜麦氏被一阵窸窸窣窣老鼠啃稻草似的声音惊醒,看见阿法点着灯在撕描红字帖和课本。麦氏想夺,哪里夺得过,早撕得如同风飘絮。麦氏心里反而踏实了,知道阿法终于认了命。

  从那以后阿法就一心做起了田里的活。

  那日阿法正在田里插秧,和他搭手的是麦氏换工过来的帮工。村人的秧都早插完了,他因等帮工延误了几天。早春的水很凉,两脚插在湿泥里一会儿就麻了。他不太会农活,在家境好的那几年里,他与土地疏远了。现在又回到田里,田不认得他了。田一下子就觉出了他的外行,开始欺负他。帮工身手麻利地赶在他前面,株是株行是行很是平直,而他插的那几行却歪歪扭扭的很是难看。他想着母亲的眼疾弟弟的病,觉得有十条百条的蚂蟥在心里腻腻歪歪地爬过。直起身子看天,天阴沉沉的如一床旧棉絮,即使没有太阳,他也知道离天黑还早得很。

  这样的日子过到哪一天是头呢?十五岁的叹息已经有了重量。

  “金山伯,金山伯回来了!

  一群孩子从田埂上惊惊咋咋地跑过,身后跟着十几个挑夫,抬着五六个箱子。箱子是樟木的,半人高,四角钉了银晃晃的铁皮。两人抬,扁担在中间矮下去,发出吱吱扭扭的声响。

  “阿盛家的红毛回来了,是来娶亲的。”帮工说。

  红毛这是第二次娶亲。娶的是填房。

  红毛十数年前娶过一房亲,女人怀着三个月身孕的时候,他就去了金山。后来女人死了。是难产,大人孩子都没有保住。

  红毛这次娶的女人关氏,才十四岁,有几分姿色。红毛在金山住了这么久,看女人的眼光和自勉村的人就有些不同。红毛不喜欢女人缠足,喜欢身材高挑丰满的女人,希望女人多少识几个字。关家阿爸是个没落秀才,靠在一个财主家里教书为生。家境虽然清贫,子女却都识文断字。这个女儿不仅生辰八字与红毛般配。还具有红毛所说的全部特征。红毛很开心,决定盛宴全村。

  婚宴的那一天,阿法正在田里间苗。间完苗,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便去河边洗了洗泥脚。坐在河边,遥遥看见村子那头模模糊糊的一片红光,仿佛是烧了一排的天火,知道是喜宴上的灯笼。放下裤腿,就直接去吃喜酒。

  喜酒摆在露天,整整三十席。除了鸡鸭水产,每一席上都有半只金灿灿的烤乳猪。阿法的这一席上,坐的都是少年人,个个饿得两眼生绿,乳猪呼的一下就抢没了。阿法手快,藏了一块偷偷递给弟弟阿善。阿善舍不得一气吃完,就捏在手心,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吃,肥油顺着手腕流下来,便伸了舌头去舔。看着阿善吃得跟个街头的乞丐似的,阿法想骂,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自从阿爸死后,方家就没有再尝过一次肉腥味。

  红毛捧着个大海碗,摇摇晃晃地一桌一桌劝酒。那天红毛穿了一件宝蓝色锦缎长袍,通身绣着金如意,斜肩挎着一条系成大花的红绸,瓜皮帽正中镶了一颗晶莹透亮的玉,玉上雕的是龙凤呈祥。那晚红毛双颧飞红,汗水在凹陷的眼窝里存成一个浅浅的池塘,舌头大得仿佛要掉出嘴巴。脸上的皱纹胡乱地扭动着,每一个方向扭出来的都是笑意。

  到了阿法这一桌,都是小辈,阿法算是孩子里的头,就率众人给红毛行礼。有人指着阿法阿善说,这是元昌留下的儿子。红毛摸了摸阿善的头,说你阿爸啊,你阿爸,脑瓜子这么好的一个人,谁想得到呢。就从兜里掏出两个小盒子来,放到阿法阿善的手中。

  阿法打开,里边装的像是黑豆,却又比黑豆大些圆些,也更黑一些。拈一块放在嘴里,咬一口,咯嘣一声,吓了一跳,以为牙齿掉了。再看,才知道原来里头还藏着一块杏仁。那黑豆是甜的,又甜得有些怪腻,却说不出来是什么个怪腻法。后来,阿法自己也到了金山,在金山街上的店铺里,才知道这东西叫朱古力。

  那晚在红毛的喜宴上,阿法平生第一次喝酒,喝多了。他觉得红毛给他的黑豆和他肚腹里的米酒开始厮杀起来,将他的肠和胃一段一段地绞断。他倏地抛开众人,飞奔到路边的野地里,翻江倒海地拉了一泡稀屎,臭味差一点把他熏得背过气去。夜宴的喧闹在很远的身后,身边只有夜风扫过树梢。云散了,天是墨蓝的一片好天,星星如炬,从头顶一路亮到地极。

  星星落下去的那个地方,就是金山吗?金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能让红毛伯变成这样体面的人呢?红毛伯那六个沉甸甸的大木箱里,是否装的都是金山来的金子?

  阿法坐在路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后来觉得身子被什么东西拱了一拱,就醒了。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一两岁光景的小女孩,正傻傻地望着他笑。女孩穿着一件红缎长袍,戴了一顶红帽子,帽子两边绣着一簇一簇的芍药。穿着面相都眼生得很。阿法想起村人讲的鬼怪故事,浑身汗毛便立了起来,惊出一身冷汗。站起来朝女孩身后看了一眼,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条黑影。知道鬼原是没有影子的,才放了心,问你是谁家的女仔?

  女孩不说话,只是把两只手塞在嘴里,嘴边便流出一条长长的口涎。阿法从兜里摸出刚才红毛给的黑豆,放了一颗在女孩嘴里,女孩牙也没长全,咬不动,却吱吱地吮着,口涎里渐渐地有了颜色。吮完了,又伸手讨,阿法觉得那手长得有些奇怪,仔细一看,女孩的拇指旁边长出了一条弯弯的枝桠——原来是个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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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拿大华文作家张翎《金山》获好评 将搬上银幕



《金山》将搬上银幕
多伦多著名华文作家张翎描写加拿大铁路华工的长篇小说《金山》,在《人民文学》分2期全文连载,并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以后,受到文学界高度评价,认为“《金山》跨越重洋,在当代文坛横空出世,注定会成为2009年乃至近几年中国文学一个重大事件”。

上述评价,是在由《人民文学》杂志社、中国作协和十月出版社联合召开的作品讨论会上,与会中国一流评论家的共识。

研讨会由《人民文学》杂志主编、著名文学评论家李敬泽主持。与会的知名评论家包括:胡平、何向阳、彭学明、阎晶明、梁鸿鹰、施战军、吴义勤、陈晓明、张颐武、白烨、陈福民、李建军。

张翎应邀回国,去北京参加了她的作品的研讨会。她在会上向人们介绍了她的创作经历,其中谈到曾经到访作品发生的地方,并在加拿大档案部门详细了解和考证当时情形。小说从清末华工方得法远赴加拿大淘金修铁路讲起,详细地描绘了方家四代人在异国他乡的卑苦的奋斗历程,以及他们与故土广东亲人的悲欢离散。

中国名导演冯小刚已决定把《金山》搬上银幕。

[此帖子已被 Blink 在 2009-10-10 9:24:37 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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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9-10-10

  这时阿法听见了人声,有人提了灯笼急匆匆地跑过来了——是红毛家的下人黄嫂。黄嫂一把抓住女孩,拍着胸脯叫皇天,说六指呀六指,你倒是长脚了,一眼没看住你就跑了。喜酒还没吃完就把你给弄丢了,我怎么跟新郎官交代?阿法就问黄嫂这孩子是红毛家的人吗?怎么先前没见过?黄嫂就笑,说先前不是,现在是了。这是新娘子的亲妹子,生下来就是个六指。她阿爸阿妈怕她将来嫁不出去,养不起,就当做陪嫁跟着她姐姐过来这边了。阿法就笑,说我红毛伯有钱,不怕养不起一个六指。

  黄嫂牵着六指走,六指走几步,停几步,频频回头看阿法,双眸如珠,一路黑黑闪闪。

  这女仔长大了,还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精呢。阿法心想。

  红毛这次回来在村里住了一年有余,一直等关氏平安生下了一个儿子,才动身返回金山。

  红毛这次不是一个人上路,红毛带上了一个伴。

  红毛的伴儿是方元昌的儿子方得法。

  去金山的想法是阿法看见红毛的挑夫抬着沉甸甸的金山箱走进村子的时候就产生了的,只不过那时候还是一个很朦胧的想法。阿法把这个朦胧的想法独自在心里揣了很久,几乎揣出水揣出泥垢来。后来阿法被这个不成团也不成形却无所不在的想法撑得几乎爆炸,终于忍不住找了一趟欧阳明先生。阿法说,金山的日子我虽然不知道,我却看见过红毛伯的风光了。这里的日子我倒是知道的,就是一条路走到黑了。欧阳先生拍案而起,说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这边的日子是黑到底了,那边的日子你至少还可以拼它个鱼死网破。欧阳先生的一句话,一下子将那个不成团也不成形的模糊想法捏成了团,揉成了形。阿法就有了主张。

  阿法用自家剩下的那半边宅院做抵押,借得一百个大洋。阿法提着一个包着大洋的手巾包走进红毛家,红毛叹了一口气,说我若不叫你相跟着,你阿妈准说我不看顾元昌的儿子。罢了,罢了,你要不怕苦,就跟我走吧。

  走的那天,阿法三更就醒了。踹了踹脚底下,弟弟阿善兔子似的蜷着身子,睡得死沉。自从得了羊角风之后,阿善白天黑夜地瞌睡,似乎永远也睡不醒。阿法又踹了一脚,这一脚就有了些力度。阿善哼了一声,翻了个身,又睡过去。阿法只好将那床青花薄被子往阿善身下掖了掖,就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当时阿法完全没有想到,他的船还没有抵达金山,阿善就死了。阿善是在打猪草的时候,犯羊角风跌下坡来摔死的。多年后回想起来,阿法还会为那个早上没有叫醒阿善说上最后几句话而后悔。

  阿法探着了放在床头的包袱,摸索着下了床。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绊了一跤,踩在一团柔软的东西上。那团东西动了动,发出些鼻息的声响。借着灶火的微光,他看出那是阿妈在擦眼泪。阿妈已经把绿豆糕热在锅里,给他上路吃。

  “阿法你去把油灯点上。”阿妈擤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吩咐他。

  “天快亮了,我看得见。”

  其实阿法是不愿看见阿妈的脸。他奇怪阿妈那烂得只剩下两个小孔的眼睛里怎么会蓄得下这么多的泪水。

  “阿法,点灯。”阿妈的声音突然严厉了起来。

  阿法点着了灯。阿妈扶着门框站了起来,伸出一根指头来,近近地指着阿法的脸,说:“你,跪下,给你阿爸。”

  阿法在方元昌的像前跪了下来,穿着单裤的膝盖立刻觉出了青砖地的坚硬和阴冷。父亲在昏黄的油灯里显得虚肿倦怠,昏昏欲睡。父亲似乎抬不动眼皮,父亲现在管不了他了。

  “阿爸,家里的田交给阿叔耕种,靠你保佑了。”

  “阿爸,儿子去金山,无论是贫是富,是生是死,都要回来的。你坟前的香火永远不会断。”

  母亲就跪在阿法身边。母亲糊满了鼻涕的浓重呼吸如一把小葵扇,在阿法的脸颊上来回扑扇。母亲的小脚像两只倒扣的笋尖,在宽大的布衫底下轻轻颤动。

  “他阿爸,你管着阿法,到天边你也管着他。就是死,你也不能叫他沾上烟土。今生今世,他若沾上这个瘾念,他就不能顶你的姓,他永远也别想再回这个家。”

  阿法走出大院,在田边摘了一株狗尾巴草,草湿湿地沾着露水。阿法把草搓成细细的一条绳,捅进鼻子里,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只觉得身上的每一根筋每一条脉每一块肉都疏通了,十六年的混沌污浊憋屈都随着一腔的鼻涕流了下去,通身明净清朗。

  走到红毛家时,红毛一家人和红毛雇的挑夫,都已经候在门口了。红毛的妻关氏刚刚坐完月子,额上还包着头巾,一手抱着婴儿,一手牵着六指,在和红毛低声说着话。她把婴儿的两只手合在一处,说拜拜你阿爸,阿爸去金山。话没说完,嗓子就裂了许多条缝。婴儿定定地瞪着红毛,突然哇地哭了起来,直哭得额上暴出青筋。关氏摇来摇去地哄,又塞了个指头到嘴里给吮着,才勉强哄住了。

  关氏拿腿搡了搡六指,说昨晚教你的,怎么说来着?六指这一年里长高了许多,却是瘦,脖子胳膊都像细绳,在风里摇摇晃晃。关氏催了好几遍,她才低着头,嗫嚅地说:“两位阿哥去金山,早去早回,多寄银子。”一伙人都咕咕地笑了起来,说便宜了阿法这小子,他哪是你阿哥?别看他长得人高马大,论辈分他是你侄子。六指臊得转身跑进了屋里,再也不肯出来。

  三人就上了路。

  “红毛伯,金山那个地方,真的遍地是金子吗?”阿法问。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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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金山险
 
 

  维多利亚市民昨天下午云集在码头观赏一幅奇景——“马德里”号轮船在三时十五分左右抵港,船上运载了三百七十八名大清国民。这艘轮船的始发地是香港,因怀疑有天花病例而在檀香山搁浅一个多月,才辗转抵达维多利亚。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中国潮。尽管英属哥伦比亚省议会数次提出过对中国劳工赋加人头税并限制其受雇场所的议案。仍然有越来越多的黄种劳工源源不断地涌入此地。这批被称为“猪仔”的苦力,在被形容为“浮动地狱”的底舱里经历了数月的漫长旅途,忍受了污浊的空气恶劣的食品和风浪的多重折磨,看上去普遍贫血,肮脏,衣裳褴褛。他们的队伍里看不到一个女人和孩子。虽然是清一色的男人,却都留有长长的辫子,有的直直地垂挂在身后,有的绕成几圈缠在头上。每个人的肩上都有一根在他们的语言里叫做“扁担”的扁平状竹竿,竿子两头挂着竹筐,里边装的是他们的全部行囊。他们神情麻木,步履踉跄。毫无“天朝子民”的风采,怪异的衣着和周围的环境形成十分强烈的对比。看热闹的人群中有小孩朝他们扔石头,但很快被维持秩序的警察所制止。

  《维多利亚殖民报》一八七九年七月五日

  方得法走上甲板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片雪白。他没有见过这样的阳光,如一把新磨的刀,直直地割向他的眼睛。即使闭着眼,他也能觉出刀刃搁在眼皮上的那种锐利。他的盘缠是典了住宅凑的,每一个铜板都得数着花。所以他和红毛买的,都是底舱的船票。底舱陷在水底下,白天黑夜是一个模样。在这样的船舱里呆久了,他有些不认得太阳了。
  阿法猜想现在该是夏天了。离家的时候,太阳还是轻软的,远没有这样的劲道。在香港耽搁了一阵子,又在海上漂了这么多天,他身边没有黄历,只能每天睡觉时用指甲在扁担上画一道印痕来记日。船靠岸的时候,他细细地数过了扁担上的印痕,一共是九十七道。也就是说,他离开家或是整整一百天,或是一百零一天,或是一百零二天了。船刚开到海面,他就开始晕船,吐得像一只软壳蟹,趴在舱底动弹不得。后来又打起了摆子,冷一阵热一阵,昏睡了好几天。众人都说活不了了,红毛甚至给他换了上路的衣裳——照船上的规矩,途中死的人一律就地海葬。没想到他竟活了过来。醒来之后他问旁边的人他究竟昏睡了几天,有人说三天,有人说四天,有人说五天。所以他离家的具体日子,便永远只能是个大约的数目了。
  下船之前阿法换上了一套干净衣服,就是红毛原先准备送他上路的那一套。衣服是离家前阿妈让村口的裁缝肥仔给做的。他就骂肥仔不知道省布,把袖子裤腿做得那么宽长。红毛说,你小子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来了,怨不得别人。阿法这才明白原来是自己瘦了这么许多。
  船靠了岸,却久久上不得岸,说是等人。人终于来了,是在一个时辰之后。有三个,皆穿白衣戴白手套,嘴上捂了一块白布。白布捂去了大半张脸,口鼻都不见了,眼却是看得见的,深深地掉在眼窝里,灰蓝灰蓝的,像是溪底被水磨旧了的一粒鹅卵石。阿法先前在镇上见过几个耶稣教士,长得也是这个模样,所以倒也没有觉得十分怪异。
  那三人将甲板上的人群分成了两排,叫众人摊开双手个挨个地站好,脸对脸眼对眼,雄鸡打架的样式。红毛对阿法飞了个眼色,阿法明白是要他记住不管谁问话,都要说自己是十八岁。却是无人问话。三人中有一个矮个子直直地朝阿法走过来,打开一个小皮箱,取出几样锃光闪亮的铁物什来。阿法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什么物什,耳朵就被那人揪住了,凉凉地捅进了一根东西。矮子将那东西搅屎似的在他耳朵里搅了几搅,才抽了出来。阿法痒得打了个哆嗦。那人又将他的眼皮捻了上去,凑得近近地看他的眼睛。阿法瞅见那人的瞳仁正正地对在他的眼睛上,如同两点蓝莹莹的鬼火,模样很是吓人。后来那人又撬他的嘴,拿了一片木板压在他的舌根上。阿法只觉得喉咙一阵发紧,哇的一声泛上一股浑水,忍不住吐了一口,满嘴便都是酸臭味。
  那矮子脱掉阿法的上衣,在他肚皮和胸脯上捏捏打打起来。阿法怕痒,从小和弟弟阿善打架,阿善论力气自然打不赢他,可是阿善只要凑近他呵呵地吹几口气,他就得笑得浑身瘫软。这回阿法当然不敢笑,阿法只是一味地将身子越缩越紧,紧得像一块石卵。那矮个一颗花白的头正正地垂在阿法的胸前,头发很是稀疏,头顶上有一块粉红色的癞痢疤,疤正中又生出鼓鼓的一粒黑痣,像是女人的奶头。阿法忍着笑,直忍得身子乱颤起来。
  矮子敲过了肚皮,便将阿法扳过身去,来松阿法的裤带。阿法不防,裤子一朵花似的滑落在甲板上,露出细棍似的两条光腿。矮子扒开阿法的两爿屁股朝中间看了几眼,便把裤子松松地提了上去交还给阿法。阿法还没来得及紧裤带,那人又让阿法转回来对着自己,一手探进了阿法的裤裆,把阿法两腿之间的那团皱巴巴的东西掏出来,摊在手心翻来覆去地察看。矮子的手滑滑腻腻的,阿法觉出自己的那团物件在矮子的手心里渐渐地蛤蟆似的鼓胀了起来,最后鼓胀成一条铁硬的棍子。阿法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那个物件长成这么大个,只觉得一船人的眼睛都火油灯似的照在那条铁棍上,照得他浑身煎烫难熬,便一时慌臊憋屈得想哭。
  终于都完了事,矮子也不叫阿法穿衣服,却朝船尾一个高个子点点头。高个子从地上捡起一根长蛇似的物什,对着阿法走过来。阿法还来不及躲闪,就觉得心窝子里一阵发麻——原来是一股冷水对着他的胸腔直直地射来。阿法在河里塘里井里都见过水,可是就没有见过蛇肚子里能存下这么多水,只觉得新奇,竟也顾不上害怕。只听见红毛在对面冲着他大喊:“消毒的水,杀你身上的虫子。”长蛇终于吐腻了水,阿法捡起衣服,半湿半干地穿上了,心想待会儿得问问红毛,“消毒”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船的人潮水似的涌上了岸,各自由接应的人领着,渐渐消散在街巷里。码头上围观的人也散了,只剩了几个孩子,依旧不远不近地跟着,嘴里喊着chink chink china monkey。阿法虽听不懂洋文,却也猜得出不是句好话,便紧跟着红毛,低着头挑着箩筐,高一脚低一脚目不斜视地自顾赶路。在海上走了几个月,猝然踏到岸上,依旧是水里浪里的感觉,软软地漂浮着,总也踩不踏实。
  日头低落下去,天边溅起几片血团似的云。夜风起来,竟有了几分凉意。阿法蹲下身来将裤脚扎紧了,心想这真是到金山了。家那边的风不是这样的。家那边的风是圆软的一团,擦着碰着了,都留不下痕迹。金山的风长着边长着角,刮着了,不小心就蹭掉一层皮。
  这时路上突然响起了一阵叮啷的铃声,阿法抬头看了一眼,原来迎面过来了一驾马车。马鞍是暗红色的,绣着金花。赶马的是个老头,穿一身黑色洋装,头上戴着一顶圆筒似的黑帽。马车里坐了两个年轻女人,穿了一红一蓝两件衣裙,腰身掐成细细一握,裙摆宽长得如同两把半撑的雨伞。女人戴着帽子,帽檐上插了几根羽毛。阿法忍不住一路回头追着那马车看,心想那帽子上的毛像是山鸡尾巴上的毛呢。家那边的人若打着山鸡,拔了毛也是顺手一扔了事的。只有教私塾的欧阳先生,才会拿来插在笔筒里当景致。金山的女人竟然拿了山鸡的毛插在头顶上,倒是不难看呢。
  回过神来,才发现红毛远远地歇在路边等自己,就紧赶了几步追上了。红毛瞅着他,问金山的女人好看吗?阿法还生船上那个矮子的气,只是不吭声。红毛就笑,说看吧看吧,让你在城里看是稀奇。过两天说不定进山干活。就卵也看不着了。
  后来阿法也跟着红毛管下船的那个地方叫城里。很久以后阿法才明白,这个被他们笼统地叫做城里的地方,原来是有名字的。这名字挺拗口,叫维多利亚,听说是英国女王的名字。
  那天阿法跟红毛还有邻村的十几个人是赶路去一个开平人的庄口的。庄口是他们在金山歇脚吃饭互通信息的地方。红毛去庄口,是去打听城里和山里挣钱的行情。而阿法却不是。找挣钱的门路是红毛的事,他只要跟紧了红毛就行,天塌下来有红毛顶着。阿法去庄口的目的就是喝口热水吃碗饱饭,然后找个人替他剃一剃胡须。一个航程三个月,上船的时候,他还是个一脸光溜的孩子。下船的时候,他却是一个满脸黑须的大人了。
  他错过了一个季节。一个循序渐进的成长季节。
  转眼天就凉了下来。阿法从家里带来的单裤,出门遭风一吹,就仿佛是一层薄纸糊的。伸手捏一把,才知道是穿了裤子的。红毛搜罗了一条满是洞眼的破布褂,撕成条子,用粗针缝成长片,教阿法拿了裹在腿上——从脚尖一路裹到膝盖。早上起床一圈一圈地缠上去。晚上睡觉再一圈一圈地拆下来,跟他阿妈麦氏的裹脚布似的,散着一股馊味,却是暖和了许多。
  虽然冷日子难熬,阿法还是盼着日子能再冷一些。夏天阿法和红毛他们二十几个乡人去给人清了几个月的场——是一片方圆几十公顷的荒地,由他们砍树烧草平土,预备着下年盖大厂房。砍下的树木堆积如山,主人家懒得搬运,就都送给了清场的工人。众人拿来烧作了炭,装进麻袋,挨门挨户叫卖。天热时难卖,就等着天寒能卖个好价钱。清场所得的工钱,除了交房租饭钱,阿法一个不剩地寄回了家。阿妈在等着他的钱赎回住宅。典当的期限是一年。阿法的钱得长了腿飞跑,才能赶得上那一年的死限。买田还是很后来的想法,现在阿法连一条田埂也不敢想,只想阿妈能有一片瓦遮头盖脸。
  阿法白天出去卖炭,晚上回来就睡在阔麦隆街上的春成杂货铺里。阔麦隆街上住的都是唐人,春成杂货铺的老板是赤坎人关春成。阿成有一前一后两间平房,前面一间卖杂货,后面一间铺了两张床板,租给十二个人住。一张床板五尺宽,侧身蜷腿个挨个横着躺,正好可以睡下六个人。若有人睡得太死,翻身平躺开来,脚就悬了空,露在床板外头。若是两个人同时平躺开来,那就有热闹看了。有一天阿法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是让人给挤下来的。
  阿法和红毛在春成的铺子里已经住了半年,吃住都包,一个月是十块洋元。阿法一个月才挣二十多块洋元,原是舍不得,也偷偷打听过多次,知道那是唐人街最廉价的屋租了,便只好作罢。
  那日阿法卖完炭,回来比平时晚了些,一瘸一瘸地进了门。阿法从家带来的布鞋,早已穿漏了底,里头垫了两层厚油布,脚上又裹着布条,鞋就紧了,硌脚。众人已经吃过饭了,剩了一碗米粥一条腌鱼和两个鸡爪在锅里。阿法脱了鞋子,坐在床板上凑合着把粥喝了,就来解脚上的布条,却是解不开。原来脚磨破了,又结了痂,痂粘连在布上,硬扯开了,便一脚是血。
  阿成端了一盆温水过来,叫阿法洗脚。阿法的脚沾一下水,就咝地皱一下眉。阿成说红番(印第安人)做的皮靴真好,比屁还轻,里头不知缝的是什么鬼毛,暖得像烧了炭,一百年也穿不烂。一袋炭可以换一双,阿法你这脚过不了金山的冬了。阿法在心里暗暗算着一袋炭可以卖多少钱,嘴上却不吱声。
  床板上黑压压地坐了一群人,剔牙的剔牙,搓脚皮的搓脚皮,抽烟的抽烟,只有红毛枕着一把破胡琴,躺在角落里,盯着天花板发愣。夏天抵埠的时候,红毛曾去北边探过淘金的行情。结果听说一路到最北的山里,金都已经淘尽了,连先前扔了的沙屎,都已经被人再淘过了两三轮。红毛找不到路子,半路折回了金山城。回来的路上捡到了这把胡琴,当了件宝贝收起来,时不时地拉几段粤曲小调解闷。
  众人便拿他取笑,说红毛有人说你在开瑞埠替人淘金,淘着一块拳头大的金块,藏在裤裆里,连夜逃出山来,有这事吗?红毛骂了声丢你老母,我有拳头大的金块还住阿成这鸟屋?众人说那你娶老婆的排场是怎么来的?听说光鸡就宰了上百只哩。红毛说攒了十来年的钱哩,都省出水来了,还不兴宰几只鸡啊?众人只是不信,都拥过来,要脱红毛的裤子,说让我们看看你裤裆里有没有金块。红毛左推右挡,终于杀开一条血路,提着裤子站起来,说阿法你替我写封信吧,再不写老婆要跟人跑了。
  一屋子人里头,也只有阿法念过几年私塾,认得几个字墨。众人的家书,自然都由阿法代笔。阿法接过笔来,在砚台上润尖了,等候着红毛开口。红毛抓头挠腮了半天,才说了一句“阿妈和龙仔都好吗”,众人便起哄,说不行不行,怎么不问老婆好不好?想妈想儿子是假的,谁不知道你最想的是老婆。红毛也不理睬,只催阿法快写。
  “前次托北村的关九叔带去的二十元银票,收到没有?”
  阿法还没落笔,红毛就骂:“丢,银票收着了也不回个字,懒得你脚底生蛆了?”阿法说就这样写吗?红毛说就这样写。阿法就笑,说你还是都说完了我再一气写,省得你一会儿又变。
  红毛又想了一会儿,才说:“我还住阿成家,没生病。以后寄银票回去,你给我仔细管着,金山猪仔满街都是,人多活少,冬天下雪卵都没得做。你在家看好阿妈和龙仔。你妹六指,不得偷懒,要派她多干活。”
  阿法听了又笑,说六指才多大呀?三岁的孩子能做什么了不得的事?红毛呸了一口,说三岁怎么了?我三岁还跟我阿爸抓过泥鳅呢。你再给我写:我走前村东湿眼来家里借过三斗米,你脚勤一些去催一催。他衰人屋里卵都没有一个,真催不回来就等一等,省得他投河吊颈。阿妈的腰疼病,金山有帖好药,下回有人回去带过去,你熬给阿妈喝。
  阿法就在纸上洋洋洒洒地写道:

  淑德吾妻:
  别来无恙?家中各人是否都平安?甚念。前次托北村关九叔带去的二十元银票,想必已经收到。我住址依旧,身心皆安,否念。金山天渐寒,谋生不易,寄去银两望仔细筹划,节省开支。母亲龙儿和六指,皆烦你殷勤照看。村东湿眼家欠的三斗米。你不必催。母亲腰疾,已寻得良方,不日即托人带回。遥致冬安!
                        夫红毛 庚辰年一月十九 于金山城里

  阿法写完,铺主阿成端了一碗茶过来,说阿法你提提神,就着笔墨现成,给我也写一封。我老母的信,我两个月都没回了。阿法衣服也不脱,颓然躺倒在床板上,说改天再说吧,我困了。红毛一边收拾砚台纸笔,一边骂丢你老母,识几个字就端身架呢。红毛还没骂完。阿法那头已经呼呼地睡着了。众人便叹气,说也该困了,早上五点就出门。这会才回来,靴子也没有一双。脚都烂出骨了。
  便捻灭了油灯,都躺下了。却睡不着,就东一搭西一搭地扯着闲话。有人说番摊(赌馆)巷尽里头的那家鸦片馆前些日子进来一个鬼妹(白人女子),黑衣黑帽黑裙,长得那个标致,把老板吓了一跳。也说不通话,不知道该怎么招呼。谁知那鬼妹自己在烟榻上熟门熟路地躺下了,也不用人伺候,抽完了起身就走。第二天还来。天天如此,定点来,抽完一泡就走。听说有记者跟着,写了窗户大的一篇文章,登在金山洋报上呢。众人就啧啧叹奇,说你给打听个时间,我们也去睇睇,这鬼妹抽大烟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又有人说听庄口的阿周讲。松仔的案子前天上庭了,罚了三十大洋,坐监一个月。坐监是要剪辫子的,松仔抱着法院的柱子死活不肯走,牙齿都磕掉了一个。众人嘴里的那个松仔,是新会人,在番摊巷茶楼门前卖烟糖瓜子。早前在街上放炮仗,惊翻了一匹洋番的马,被人告上了法庭。
  便都唏嘘起来。就有人问,你说我们大清国的皇上,知不知道我们在金山受的气?众人说知道了又管屁用?大清国的法管不了金山的法。再说,就算是皇上知道了,派使者骑马坐船,几个月才到金山呢。那松仔该剪辫子也早剪完了,哪等得及呢?红毛说听阿周讲李鸿章李大人请了神人,做了个叫电报的东西,从大清国到金山,几个时辰就到了。众人问电报是长腿还是长翅膀的,怎么比鸟还飞得快呢?红毛说你们懂个球,那电报比几十只鸟加起来都要快。黑暗中只听见阿法扑哧地笑了一声,众人说阿法你原来没睡着呀?笑什么啊,你?阿法却不做声。
  红毛就叹气,说我老婆要是能坐上电报就好了。一屋人里头,只有红毛还算是半个新郎官。众人就取笑,问红毛你是想那事了吧?从前在家,和你老婆一天做几回?红毛只嘿嘿地笑。逼急了,才说没数过哩,想做就做呗。荒了这些年了,还不兴补一补?众人来了兴致,又问他老婆身上是肉多还是骨头多?红毛说丢,肉不多骨头也不多,就是水多哩。众人就笑得唧唧嘎嘎的。这时睡在阿法身边的阿林突然惊叫起来:“阿法你个衰仔,硬硬地顶我疼呢。”众人顿时笑得前仰后翻。
  红毛拍了拍床板,说睡了睡了,看这个天明天兴许下雪,早起好卖炭呢。众人便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半晌,又听见红毛翻了个身,说大家合伙凑一袋炭,到红番那里换双靴子给阿法。从前叫私塾的先生写春联,也是要送鸡蛋麻饼的。众人都不吱声,就算是同意了。
  阿法大大地睁着眼睛,瞪着一屋的黑暗。看久了,就看出了黑暗原来也是有破绽的。他其实已经很熟悉这些破绽了。比方说壁角的那片黄晕,是老鼠偷米的时候咬透的一个洞。窗户边上那片淡淡的白,是挡光用的那条被单又破了一个口子。从那些破绽里他猜出了外边是个大月亮夜。他也猜出了有这样月亮的夜该是怎么样的清冷。这是他在金山的第一个冬天,他不知道这样的冬天还会持续多久。他只知道河都已结了冰,进山的路也已封冻了,现在捕不了鱼,种不了菜,也运不了货。堆积如山的炭袋已经低矮下去了,如果这样的冷天再持续十天半月,炭就要卖完了。接下去还有什么路呢?
  他问过红毛,红毛说你人细鬼大瞎操心,跟着我就是了,总有活路的。可是阿法知道这回连红毛也没有路了,因为他看见红毛今天早晨把原想寄回家的十五元银票,又放回了鞋底里。红毛在给自己留着退路。可是阿法没有退路。阿法身后有阿妈的两只烂眼,那烂眼像虎也像狼,咬着阿法的腿肚子。阿法只能闭着眼睛抵力向前疯跑。
  阿法那是在逃命,逃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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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城里的唐人街这几年渐渐有了点扩张的意思,从阔麦隆街一路横过去,越过道格拉斯街和士多街,沿路都是唐人的店铺住家。就连再北一些的菲士佳街,也有了零星的唐人屋。把这些街叫做街是因为找不到别的名称,实际上它们不过是几条既没有行人道也没有下水沟的泥路。
  唐人街在城里的低洼之处。若把整个维多利亚城比作一只炒菜的镬,那么唐人街就是镬底的那个圆坑。天一下雨,全城的水都往坑底涌流。再清的水在泥坑里打过一个滚,立刻就变了颜色。
  泥路的两旁密密麻麻地盖了屋,都是薄板钉的,大多是平房,也偶有两层的。不管是高的还是矮的,看上去都像工棚,带着泥的雨水从门缝墙缝流进屋里,将墙壁床腿舔上一层黑,屋里的人就只好脱了鞋子,卷上裤腿。待天放晴,水退下去了,屋里只剩了一层淤泥。泥里时常埋有菜叶鱼骨鸡蛋壳,脱了帮的破鞋子,有时还有死老鼠。这样内容丰富的泥粘在人的鞋底上,于是整个唐人街的颜色和气味就非常地复杂起来了。
  不过唐人街里也不全是破烂。比如菲士佳街上就有一座砖房,虽然是矮矮的单层房,那砖却是敦敦厚厚的砖,那瓦也是实实在在的瓦。太阳往上一照的时候,居然有些龇牙咧嘴的光亮。还比如士多街上也有一座楼,扁扁正正的,像一只横躺在地上的老刀牌香烟盒。那门是常年关闭的,仿佛在默守着一段私密。门前没有任何摊铺,墙角也没有抽烟挠背晒太阳的闲人,门上更找不着一言半语的招牌。只是可惜,唐人街里这两幢略微平头齐脸拿得出手一些的房子,都不是给活人住的。
  是给神仙住的。神仙的名字叫谭公。谭公是广东四邑人的神祗,而唐人街是四邑人的唐人街,所以谭公庙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唐人街的神仙庙。每年四月初八是谭公寿辰,唐人街就和圩日一样热闹。烧香进供的,舞龙舞狮的,唱戏卖小吃的,都在谭公庙前聚集。就连洋人,也被那喧闹情不自禁地引了进来。
  士多街上的那幢扁楼是停尸房,不过里边停的不是棺木,却是层层叠叠的木头匣子。每一个匣子里。都藏着一副完好的骨殖。那骨殖属于一个至少死了七年的人,是从金山各地运送到维多利亚,在此地汇齐了等候着香港的船期的。盒子上工整地记了姓名、籍贯、生卒年月,而且都编了号。这些编了号的灵魂,静卧在暗无天日的匣子里,引颈期盼着四邑方向吹来的季风。和谭公庙不同,停尸房是整个唐人街默契地持守着的一个秘密。若不是几年前的一场大火,外面没有人会猜到这个貌似库房的屋子里,保存着的是一种名叫灵魂的货物。
  这天唐人街放半天假,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这天不是年节,也不是谭公的寿辰。香港的轮船到了。那几百个在匣子里等候了很久的灵魂,终于要踏上四邑的归程了。
  唐人街如此郑重地为他们送行,唐人街的伤心里,藏着一些负疚。那些编了号的匣子,刚开始的时候都是一些有血有肉的活人。唐人街没有看管好他们,唐人街把他们丢失在匣子里了。伤心里头,也还有一丝兔死狐悲的意思。匣子盖一关,就把他们的故事生硬地切断了。留在世上的那半段,从这张嘴传到那张嘴,传到最后,已经被传得面目全非了。而留在匣子里的那半截,却是再也无人知晓了。送他们上路的人,为他们无从知晓的半截故事伤悲,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属于自己的那些故事,也会被那个黑匣子切成两截。
  阿法今天也放假。阿法现在春成杂货铺对过的新源洗衣馆当帮工。阿法每天要去轮船码头,到抵埠的船上收集海员的脏衣服,装进大麻袋里,用扁担挑回洗衣房,第二天洗完熨妥再挑回船去。有时一天来回好几趟。洗衣房里有三个帮工,都不识英文。阿法也不识,可是阿法知道怎么用英文数数,所以阿法就成了唯一一个和海员打交道的人了。麻袋装得很饱胀,跟铁坨一样硬实,把扁担压成一张弯弓。阿法像驮了大扁石的螳螂,低低地在地上匍匐爬动,一爬就是一天。衣馆一周七天都开,从不放假,阿法的肩膀渴想这样的歇息已经很久了。
  阿法对那些匣子并不陌生。事实上,阿法甚至亲手参与过其中某些匣子的制作过程。阿成有一个堂弟是几年前死的,葬在城郊的墓地里。阿成喊了红毛和阿法,去墓地掘棺捡骨。捡骨是要在下葬七年之后,是因为尸身需要七年才能腐烂销蚀。掘棺那日,三人都用烧酒浇在布上,蒙了口鼻。阿成和红毛把擦洗干净了的骨头在地上摆好,阿法把骨头再一根一根地收到木头匣子里。大的在下,小的在上,摆在最上面的是一截干枯得如同隔年蚕丝般的发辫。
  阿法收骨的时候,发现小腿骨一边粗一边细,粗的那边,长着黑黑的一块斑记。以为没洗干净,就拿指甲去抠,抠来抠去却抠不出个名堂来。阿成说这条腿给打断过,躺了三个月才起身。阿法问谁打的?红毛使了个眼色,阿法没看见,依旧不依不饶地追着问。问得阿成烦了,就骂你多大一个人,什么卵事都要问。便将瓶里剩的烧酒咚咚两口喝完了,把空瓶子远远地扔了。阿法闭了嘴,将匣子钉死了,封上金漆,一边听阿成口述,一边在匣盖上写下姓名籍贯生卒年月。写完了,才醒悟过来,阿成的这个堂弟死时才刚过了二十二岁生日。
  红毛问阿法怕不怕?阿法说不怕。红毛说这骨头烂得卵都没有了,丢在街上狗都不舔一口。阿成叹了一口气,说红毛将来给我捡骨的就是你了。阿成过年就四十三了,是一伙人里最老的一个。红毛说谁给谁捡还说不准呢。又推了推阿法,说你个衰仔,将来我的骨,总是你送回去的。我带你出来,你送我回去,欠债的还钱。
  阿法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那时还不知道这声应承的重量。阿法还太年轻,他的心思意念现在日日夜夜地想着挣钱的事。他恨不得能有三双眼睛四只手,快快地学会衣馆的每一个操作细节。迟早他会开一家自己的衣馆的,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竹喧洗衣行,取自王维的诗句“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那是他跟欧阳先生读书时得来的佳句。
  这天唐人街每家店铺住户门前都摆出了香案和供果。街心另设一大供案,上面摆着百果糕饼鸡鸭和烤得金灿灿的乳猪,左右各有一个铜炉,是烧纸钱用的。远远望去,一街烟蒙雾罩。正午时分——是看黄历择下的吉时,令官一声吆喝,乐班开动。十个琴师皆着白袍,胡琴身上也缠了白布。颤颤间,十把胡琴拉出一股惊天动地的呜咽。那呜咽尖处如钩,哑处如锤,在人心中掏捣出阵阵凄惶。一曲未了,天色大变,一阵阴风突然将纸炉里的钱灰裹挟而起,旋成一根柱子,越卷越细,越卷越高,最后尖立如针,经久不散。
  众人大惊失色。令官毕竟年长几岁,见过些世面,赶紧在纸钱炉前跪了下来,大声说:“父老乡亲客死他乡,虽有万般冤屈,今日终得回归故里,上谒高堂,下见儿女。求赐云开风散之吉时,一魂归家,万魂安宁。”说罢,又率众人当街跪下祝拜。罢了,抬头时,灰柱已散,风也住了。
  停尸房前,八匹蒙古种壮马,拉着四驾马车,也是一身缟素,听得一声令起,便拉着沉甸甸几百个木匣,朝码头缓缓走去。马蹄声渐行渐远,最后化成一线粉尘,人群中便有人撩起袖子擦眼睛。
  “阿成的堂弟是拿了茶叶和红番换靴子,短了人斤两,叫人给打的。”回家的路上,红毛对阿法说。   

 
  光绪七年——光绪十三年(公元一八八一年——一八八七年),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省(卑诗省)

  今日下午约五百名来自大清国的劳工乘搭汽轮从维多利亚和新西敏士两地出发去慕迪港,他们是太平洋铁路工程队的一部分。经过与联邦政府的十年拉锯战。太平洋铁路的修筑工程目前终于得以全面铺展。为了最大限度地节省开支,总设计师安德东克先生已经通过劳工承包商从广东和旧金山两地招募了五千多名中国劳工,并且还将有几千人在未来的几个月内陆续抵达。这个数字里还没有包括在此地加入施工队的零散中国人。太平洋铁路沿莎菲河谷一带多为崇山峻岭,且皆是坚硬无比的花岗岩石,全部地基需要靠手工开凿。据介绍,单单从耶鲁镇到利顿镇之间十七英里处就需要开凿十三条隧道,其中一段一里半的路途甚至需要连开四条隧道。这批苦力将承担其中最危险的工段,展开一番肉与石头的较量。
  修筑工程队里,以爆破山石者日薪为最高,大约四元。五金打磨者居次,约三元五角。筑桥木匠三元。泥水匠二元五角至三元。伐木工人二元左右。而普通劳力日薪仅得一元七角五分。这批劳工中虽偶有身型硕健者,但矮小瘦弱者居多,有一些甚至看上去像尚未发育完全的儿童,虽然他们的出生文件上都表明已超过十八周岁。这些工人抵达工地后将以三十人编组,每组有一铁路公司委派的工头,并配备一名厨子,一名登记员。
  登记员的职责是记工并担任工人与工头之间的联系。除了登记员以外,这批工人几乎完全不懂英文,有关方面对于他们是否能正确理解施工指令持有怀疑。他们特有的长发辫将是施工过程中的另一安全隐患。记者曾就此问题采访过太平洋铁路公司,公司的回答是:中国人认为发辫是皇帝和父母的神圣施予,具有和生命一样重要的意义。基于大英帝国宪法对基本人权的保护,没有人可以强迫这批中国人剪去他们看上去既滑稽又愚蠢的发辫。于是他们将带着他们的发辫和米袋走向一条未卜之路。

  新西敏士《不列颠哥伦比亚人报》
  一八八一年四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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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9-10-12
夜宿的帐篷很简单,七根树枝,两张帆布。帆布的接口处是用结鱼网的粗线缝合的,用的是兽骨针。都是跟红番学的。
  帐篷两侧,入夜都烧着火堆。火堆整夜不灭,夜里起来解手的,随手就添了柴。厨子五更就起来了。厨子起来不用从头生火,只将余火捅热了,架上新柴,便可以煮水煮粥,待帐篷里的人一睁眼粥就现成了。山里生火是为了驱寒,照明,煮食,还有壮胆——在开山的人到来之前,山里曾是野兽的天下。帐篷简单,是因为十天半月就要迁一次营地。每迁一次营地,阿法就用兽骨针在帐篷布的边角上缝一个叉。现在帐篷上已经有六个叉了。
  阿法一大早就被红毛的琴声吵醒了。阿法扒开横亘在他身上的阿林的腿,爬出帐篷外,咚地扔了块石子过去。琴声停了下来,红毛骂道,我拉的是嫁女的喜调哩,你不让我拉你一辈子讨不上老婆。
  夜里下过雨,帐篷漏水,把阿法的裤脚湿了半边。阿法把裤脚上的水拧干了,天上就开出了日头花。一夜之间,林里爆出了一层白花花的蘑菇,小的如纽扣,大的如盘碗。一株蘑菇上歇着一只花皮松鼠,大约是刚出生的。只有半个手掌大小,皮毛稀疏,两个眼睛却黑亮如豆。阿法捡了一根树枝来逗,竟不知害怕,只是拿鼻子一咻一咻地来闻。阿法撩起褂子对着蘑菇哗哗地撒了一泡隔宿的长尿,松鼠一惊,竖起尾巴沙沙地蹒跚而逃。阿法忍不住哈哈大笑。
  黄毛也醒了,伸了个懒腰,从树后慢慢走了出来,跷起后腿,在树根上撒了一泡尿,又用爪子耙了耙,林子里就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臊味。黄毛是一只无主的野狗,从穆迪港下岸的时候就跟上了他们,扔几次也没有扔掉。后来有人说进了山有只狗也好壮胆,黄毛就留了下来。
  黄毛撒过尿,摇着尾巴伸出湿爪子搭住阿法的腿,来舔阿法,哈喇子热热地流了阿法一手。黄毛是只混血狼狗,个头极高,伸直身体几乎能够上阿法的肩膀。阿法问厨子早上吃什么。厨子说烤薯仔(土豆)白粥冉加咸鱼。阿法说顿顿是薯仔,尿的尿都是薯仔味,就不能变个花样?厨子说你知足吧,现在还有薯仔,万一封了山你连卵都没得吃。阿法说卵都没得吃也不吃薯仔。厨子紧了脸说运输队带进山的只有薯仔,你把我宰了也变不出花样来煮给你吃。
  众人起身吃了早饭,登记员就来传工头的话:今天全天都处理碎石。前两天炸开的石方,需要人工一筐一筐地背到坡上,再倒进谷底。三十个人分了三组,每组十人。一组碎石,一组装筐,还有一组背石上坡。红毛和阿法都在碎石组,阿林分在搬运组。阿林上路,红毛说你脚踩实了,这鬼山崖掉下去鹰都叼不起来。阿林说熟行熟路的了,你别触我霉头。
  碎石组要把石头破碎到可以装进筐里的尺寸。有的石头直接就可以用榔锤砸碎,有的石头太大,必须用铁钎敲裂之后再一一破碎。破大石头的时候,红毛和阿法搭档,阿法掌钎,红毛抡锤。阿法的手很快就震裂了,只好扯了褂子的内里布叠成几层垫在虎口上。血把布块洇染成一坨硬疙瘩,回到营地里洗过烤干了。第二天再接着用。虎口上的裂痕,歇过一宿,略微长拢了些,第二天一开工又重新裂开。渐渐的,裂口越来越粗,就长不拢了,石屑尘土落进去,脏黑如垄沟。
  红毛见了,劝阿法去红番那里买一双麂皮手套,里头缝了厚厚的兽毛的。阿法听说要三块钱一双。死活不肯。红毛叹气,说干两天活不吃不喝不揾野老婆,才够买一双手套。丢但老母,这红番也起贼心了,把个价钱涨得天一样高。
  阿法不说话,心里突然就有了主意。木工泥水五金,阿法一样也不会。阿法从前在家时,只会种田。其实连种田,也是不咸不淡的新手。碎石运石,一天累到死,也只能挣一元七角五分。铁路一动工,万物都金贵起来,挣的总也赶不上花的。照这个速度,哪年哪月才能置上田产呢?阿妈说不定就等不到那一天了。
  阿法的机遇是在五天以后来临的。
  那时阿法和他的乡人已经在新营地里驻扎了整整两天,登记员的记工本上各人名下的工时却都还是空白。因为爆破失利,隧道没有炸通,所有的后期工序都无法进行。
  炸药是硝化甘油,可是谁也不会用这样文绉绉的名字来叫它,所有的人都叫它黄水。黄水装在瓶子里的时候,看上去有些像柠檬汁,清宁淡雅,甚至有几分妩媚。谁也不会想到它可以轻而易举地削平一座山头。黄水的脾气还很大,需要片刻不懈的殷勤伺候。若有一丝闪失,不小心洒落一滴在地上,若遇上热天,与岩石发生碰撞,便能顷刻之间硝烟弥漫。在安全炸药还没有问世的时候,黄水是太平洋铁路施工队的唯一选择。
  这条隧道在崖上,必须爬过一段乱石坡才能抵达。第一个上去的工人是工头钦点的,是几百个人中最有爆破经验的。可是那人在爬最后一截坡的时候,却踩上了一块悬空的岩石,失脚掉下了深涧。轰隆隆的一阵浑响,不是炸药,是跟着他滚下崖去的乱石。人和黄水瓶都如一片树叶,在水面上打了个漂就不见了。
  第二个工人顺利地爬过了高坡,在接近隧道的地方被一块乱石崴了脚。只见他的蓝布褂子像折了翅的鹞子一样飘了一飘,整片山崖就抖动起来。当众人从漫天的尘土中清醒过来时,他们发现彼此的嘴巴都在滑稽地蠕动着,却没有一丝声音——他们的耳朵都被震聋了。
  洋番工头把脚下的乱石踢了个满天飞。不用登记员解释,众人都懂他在骂娘。却没有人接应。没有第三个人愿意上坡送死。
  当天没有。
  第二天也没有。
  第三天早上众人的饭里多了一枚鸡蛋。集合的时候工头在闷头抽烟。工头坐在一块石头上。众人排成一圈站着,把工头矮矮地围在中间。工头抽了很久的烟,众人突然发现年轻轻的工头头顶竟有些稀了。工头是众人的官,可是工头之上,还有别的工头。工头管得了众多的工人,工头却管不了那少少几个的工头。每天的进度是个死数,两天没完成进度,还有第三天。可是第三天一天就得当成三天使了。众人就觉得工头其实也是个苦差使。
  后来工头终于把烟头扔了,站起来指了指登记员,说:“你,告诉他们。”
  人群裂开了一条缝,登记员走进来,眼睛盯着鞋尖,有点结巴地说:他、他说谁把炸药成功放进岩洞引爆,就、就可以申请老、老婆来金山,包一张船票。
  四周一片寂静。阿法的指尖轻轻地颤了一颤。阿法自己还没有觉得,红毛却觉得了。红毛飞快地拽住了阿法的手腕。红毛那天的指头像蟹钳,尖锐,野蛮,毫无松懈之意,阿法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咝咝啦啦地碎裂。“我有老婆你没有。”红毛贴着阿法的耳根说。
  “你,告诉那个鬼佬,他要是说话不算数,我杀他老母。”红毛对登记员说。
  登记员把话传给工头听,却又没有传全。登记员的嘴巴是一张砂纸一把锉刀,合乎时宜地挫去了来往话语的毛刺,工头脸上的皱纹渐渐游走成一团接近于笑意的和蔼。
  红毛带上黄水瓶和装了火药的锡管,朝坡上走去。阿林跟了两步,叫了声红毛你踩实了。红毛回头笑笑,说别肉酸了,就等着你嫂子来给你煮皮蛋粥吧。阿法也想说句什么,可是阿法的那句话太大,梗在喉咙里半天出不来,眼看着红毛走远了。
  红毛走路的样子很怪,像一只跛了脚的羚羊,一只脚长,一只脚短。短的那只钉子似的扎在地上,长的那只远远地伸出去,在地上划着圈。阿法看出来了,红毛是在探石头的虚实。红毛走得极慢,却很扎实,慢慢地,就走到了山洞口。红毛的青布褂子在洞外闪了一闪,就不见了。阿法在心里暗暗地数着数。
  一,二,三,四,五。红毛这会儿该把黄水瓶放妥了。
  六,七,八,九,十。红毛这会儿该把锡管放进瓶子里了。
  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红毛这会儿该把锡管铺到洞口了。
  阿法数到五十的时候,红毛依旧没有动静。众人有些慌张起来,有人说快去把狗喊来进洞看看。话音未落,闷闷的一声响,像是一个没有放痛快的屁,山洞里飞出了一团东西。一听就知道炸药炸了,却没炸好。
  硝炯稍稍落下去些,阿法和阿林就冲上崖去,将红毛抬了下来。红毛的半边脸烧黑了,看上去有些古怪——原来是一只耳朵没了。原先长耳朵的地方,现在只是一个铜钱大小边缘模糊的洞,有血正汩汩地从里头涌出来。阿法扯下身上的褂子捂在洞眼上,捂了一会儿,褂子就湿透了。红毛的身子软得如同没了骨头,阿法慌慌地喊登记员:“快,快叫工头备马找医生。”除了运输队之外,工地里只有工头有马,其余的人都徒步。
  登记员走过去和工头说话。登记员的话很短,一句就说完了,工头的话却很长,啰啰嗦嗦地讲了很久。众人就有些不耐烦起来:“还放什么屁,人命关天。”登记员走过来,嗫嚅地说:“他说最近一百里以内都没有医生。再说,和承包商谈好的,伤病自理,公司不负责任。合同里都写得清清楚楚……”
  登记员的话只说了半截,他看见阿法站起来,朝自己走来。阿法提着砍树搭帐篷的斧子,斧刃上已经有了几个口子,可是砍起树来依旧顺手。
  “下坡就有红番的部落,有土医。”阿法说。登记员身子有些哆嗦起来,因为登记员看见了阿法的眼睛里有光。那光他从前在山里也是见过的,饿了一个冬天的棕熊,出山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登记员向工头传了阿法的话。工头斜眼看了看阿法,叽里咕噜地又说了许多。这次登记员就没有翻译。登记员知道他的口舌最多只能砂平话语里的毛刺,他却是无法砂平锋刃的。这边是刀,那边也是刀。倒在这边是死,倒在那边也是死。反正是死,不如就死在自己乡人手里吧。登记员走过来,对阿法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不管你们了。
  阿法拨开登记员,走到工头面前。阿法缓缓地举起了斧头。阿法的斧头几乎贴住了工头的鼻子。阿法的斧头早上刚刚砍过树枝,斧刃上还残留着树脂的清香。工头开始向后退却,可是来不及了。人群像蝗虫一样地围了过来,将他俩围在紧中间。圈子越围越小,工头感到了空气的压迫,太阳穴在一蹦一蹦地跳动,眼珠子仿佛要随时爆出眼眶。
  “医生。马上。你。”
  阿法一字一顿地说。过了一会儿工头才明白过来阿法说的是英文,当然是很蹩脚的英文。
  “阿法,别跟他废话。剁了他。咱们命贱,两条半换他一条,也值。”人群中有人在高声喊话。
  工头突然弯下腰,从靴子里飞快地掏出一样东西来,抵在阿法的腰上。那东西钝钝的,有点笨拙,阿法一下子觉出了那是手枪。谁也没想到工头有枪。阿法的斧子咚地掉在了地上。空气一下子脆薄得如同一块玻璃,每个人的手里都牵了一个角,谁也不敢乱动,怕失手打碎了。
  工头呜噜地说了一句话,就将阿法挡在自己身前,慢慢地朝前走去。人群如水在他面前分开,又在他身后合拢。呼吸沉重如风,却没有人说话。
  一直到两人渐渐走远了,人们才在草丛里找到了面如土灰的登记员。登记员的裤子湿了,一边的裤脚还在淅淅沥沥地滴着尿。
  “他,他说和阿法去找,找医生。”登记员的嘴唇抖了半天才抖完了一句话。
  两刻钟后,红番部落的土医骑马来了,带来了止血消炎的草药。
  阿法扯了扯登记员的袖子:“你,跟他说,把东西拿过来。”
  “什么东西?”
  “黄水瓶。”
  登记员吃了一惊:“你,要上去?”
  “你告诉他,我不要船票,我要银票。”
  登记员走过去,把话传给工头。这回登记员的话很长很啰嗦,而工头的话很短。工头的话短得只有一个字。用不着登记员传,谁都听明白了。
  “Yes。”
  阿法把黄水瓶绑在腰上,又把锡管绕成圈扛在肩上,就上了路。走过人群的时候,他听见了叹息,却没有人劝他。
  “一样是死,还是死个没有老婆孩子的吧。”
  上坡的时候阿法学了红毛的样子走路,一只脚长,一只脚短。只是阿法比红毛年轻,步子比红毛轻也比红毛快。那半面的山崖新炸开的山石如妇人裸露的胸脯,自得疹人,阿法的身影像一只黑色的蛾子在岩石的褶皱里跳过来飞过去。到达洞口的时候,阿法甚至回过头来对着人群招了招手,像是招呼,也像是诀别。
  一会儿阿法就从洞里露出头来。阿法下山的脚步极快,完全失去了上山时的节奏感。阿法甚至没有时间来探脚下岩石的虚实。阿法的两脚仿佛离开了他的身体在狂乱地飞奔。可是阿法的脚步再快,也没有快过锡管里的火药。阿法刚跑出几步路,山崖就像一张软饼塌了下来。
  “成了。”工头喃喃地说。工头的语气里并没有预期的欢喜。三条半人命,一条隧道。即使在他以数字作为基数的惯常思维方式里,他也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一条合理的方程式。
  况且,他其实真有点喜欢那个看上去毛毛糙糙、甚至有点羞涩的中国小伙子。
  这天半夜,全营地的人都被黄毛的狂吠惊醒了。厨子起来小解,被黄毛叼住裤脚不放。厨子捡了根树枝来抽,黄毛也不躲,依旧哀哀地嚎。厨子顺着狗吠的方向,发现离帐篷七八步远的地上,躺着一团黑糊糊的东西。
  厨子走过去踢了一脚,那东西哼哼地呻吟了一声——原来是个人。
  厨子捻亮马灯,照见了一团灰黑的肉。肉动了一动,露出两排粉红色的牙龈——是阿法。
  “银、银票……”阿法断断续续地说。
  铁路修到艾默利镇的时候,厨子的预言应验了。

离线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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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W,你最近上传连载够西落力,奖个给你!我刚看了本《金山伯的女人》也相当的不错。
离线梅花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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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w79老兄成《79村报》总编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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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9-10-13
玫瑰花:
HW,你最近上传连载够西落力,奖个给你!我刚看了本《金山伯的女人》也相当的不错。


村长表扬,精神鼓励已经足够我飘飘然了。谢谢。

百多年的金山历史,再多的书也记载不完。


离线hw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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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酱,果酱,做搬运而已。起码吾系“得把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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